卢弘璧脸上掠过一丝自嘲之色,道:“请你进去禀告魏刺史,贱民卢弘璧求见。”
府兵进去传话,不一会儿走出来,示意他进去。
卢弘璧走进院子。
一道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卢弘璧抬起头,对面黄土夯筑的高台上,一个清瘦的身影负手站着,身后是一望无际、灰蒙蒙的天空和屹立在天际下的雪山,朝阳升起,一缕阳光穿过云彩,映照在银白的山顶上,也映在他的眉宇间。
金顶灿烂夺目,青年却是一脸冷漠。
四年不见,青年这一身沉静坚毅的气势,压得卢弘璧几乎抬不起头。
卢弘璧雪白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个惨淡的笑容,仰视着青年,双膝落地,跪了下去。
温润俊秀、芝兰玉树的卢二公子,早已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没有自尊,没有抱负,也没有活下去的意志,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卢华英没有放弃他。
该死的人是他,不是卢华英。
“魏刺史,四年前,是卢家有眼无珠,魏刺史大人大量,放过腓腓吧,她没有杀人。”
“魏刺史,腓腓伤害过你,可是她罪不至死,请刺史留她一条性命。”
一股泪意在卢弘璧的眼皮间滚动,他的额头重重地碰在泥地上。
四年前,眼前的魏明肃,即使戴着新幞头,穿着一身干净的新衣,依然掩不住穷酸落拓,直挺挺地跪在他脚下,折尽自尊和骄傲:“让我见一见腓腓。”
那时候,卢弘璧负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跪地的魏明肃,冷漠倨傲:“你是什么身份?不必见了。还有,魏明肃,三娘的小名不是你这种人能叫的。”
现在,换成他跪在魏明肃脚下,卑微地恳求魏明肃放过卢华英。
“魏刺史……”卢弘璧抬起头,“假如你认识十三岁以前的腓腓……也许你会原谅十三岁以后的她。”
魏明肃背对着日光,脸上一层阴翳,默然不语,转身离开。
“魏明肃!”卢弘璧站起来,“我求你,你放过腓腓!”
几个府兵走过来按住他,他摔倒在尘土里,满脸的悲怆。
十三岁的腓腓,在他面前,也是这么被按倒在地上。
她哭着求他。
“阿兄,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她疼得在烂泥里打滚,脸上都是污泥,染血的双手抬起来,想爬出院子,“阿兄……救我……”
少年的卢弘璧闭上眼睛,转过了身。
卢华英从烂泥里抬起头看他,眸中的光慢慢暗淡,一滴眼泪坠了下来。
那滴眼泪,划过她脏兮兮的脸庞,刻进了卢弘璧心底。
卢弘璧挣开府兵,再次爬起身,朝魏明肃的背影跑过去:“魏刺史,我给你下跪,给你赔罪,只要你能解恨!你们不是需要一个凶手顶罪吗?武延兴是我杀的!我打死了他!我可以认罪!”
……
牢房里熟睡的卢华英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
她听见卢弘璧的声音。
“二哥?”
她坐起身,慢慢挪到门口,看到几个府兵把卢弘璧拖进了一间屋子,他衣衫凌乱,被抓着衣领拖行,狼狈不堪。
“二哥!”
卢华英焦急地站了起来。
卢弘璧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府兵走过来,拍拍门警告卢华英。
“我二哥怎么被抓来了?”卢华英没有退回去,“他那天不在驿馆,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
府兵冷笑了一声:“你哥哥妨碍魏刺史办案,魏刺史说把他关几天,让他好好冷静冷静。”
卢华英变了脸色。
四年前,魏明肃到卢家求亲,把他赶出国公府的人是卢弘璧。
魏明肃不仅恨她,也恨卢家人。
“魏刺史呢?”卢华英抓着窗,“我的伤好多了,我想见魏刺史!”
府兵抓起腰刀重重地拍打窗户:“魏刺史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魏刺史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已经被定了死罪,好好珍惜眼前吧!”
卢华英看着卢弘璧被拖走的方向,身上一片凉意。
……
裴景耀找到柴雍。
“三郎,魏刺史把卢二郎也抓起来了!”
柴雍脸色变得沉重起来,示意随从出去,在房里来回踱步,忽然停下,解下腰间蹀躞带的腰刀,揉了揉眉头。
“我去见魏明肃……他果然要报复卢家,三娘被定了死罪,我不能让她的家人也出事。”
柴雍去求见魏明肃。
魏明肃站在窗前,往窗下看了一眼。
暮色苍凉,锦衣公子站在院子里,高大俊朗,英气逼人,一看那笔直的站姿和矫健的身形就知是习武之人,眼底闪动着独属于年轻人的锋芒,是春日里从枝头间洒下来的日光,明亮温暖,不会伤人。
魏明肃苍白粗糙的手合上公文,示意府兵放人进来。
“魏刺史。”柴雍快步走上楼,一身锐气,也不忘先拱了拱手,是名门子弟骨子里的风度,“柴某听说,刺史把卢二郎也抓起来了?他犯了什么罪?”
“他承认自己杀了郡王,本官依照章程抓捕审问。”
魏明肃声音里透出从容。
柴雍立刻有一种知觉,魏明肃不会放人。
他眉头微微皱了皱,道:“魏刺史,卢三娘被定了死罪,卢二郎是她哥哥,一时受了刺激,口不择言,郡王被害的那天,他一直在家没出门,请魏刺史明察。”
魏明肃眼皮也不抬一下,冷淡地道:“本官审理此案,自有章程。”
言外之意,柴雍不是审理这个案子的官员,轮不到他指手划脚。
柴雍垂下来的手在袖子里握了握拳。
北风吹起帘子,一阵焦味飘了过来。伴随着焦味,窗外骤然一片大喊声。
“失火了!”
隔壁院子里忽然冒出火光,黑烟在暮色中飘散开,府兵、随从像没头苍蝇一样,在狭窄的廊道里跑来跑去,脚步声嘈杂,人声慌乱。
眨眼间大片燃烧的火星吹过来,洒在屋顶窗户上,到处燃起青烟。
“快去救火!”
几个府兵队长叫住惊恐的府兵,领着他们去提水灭火。
柴雍站在窗前,看着隔壁院子被一片火海包围,忽然变了脸色,转身,朝着卢华英被关的牢房奔去。
眼前一个身影闪过,魏明肃似乎想到了什么,已经先他一步急步下楼。
魏明肃没有看身后的火光。
楼下的府兵准备去帮忙救火,眼角看见魏明肃一个人往相反的方向跑去,愣了一下,连忙都掉头跑回来。
一行人冲到牢房门前,几个脸生的府兵看到他们,神情有些慌张,都低下了头。
两边人即将错身而过时,魏明肃忽然道:“抓。”
声音冷冽。
府兵立即冲了上去,那几个脸生的府兵见已经暴露,咬了咬牙,也抽了刀迎上前,短兵相接。
柴雍没带腰刀,一脚踢开一个府兵,冲进牢房。
卢华英躺在地上。
他心里一紧,焦急地抱起卢华英,手指按着她的手腕,长出了一口气。
“三娘,三娘。”
卢华英慢慢睁开眼睛。
门口的打斗声停下来了,府兵簇拥着一个人走进牢房,他肩上和青袍下摆都溅了血,目光落到柴雍抱着的卢华英脸上。
卢华英看着他的眼睛。
“魏刺史……”她意识还混沌着,怕他转身就走,从柴雍怀里坐了起来,“魏刺史,是我一个人的错……”
魏明肃俯视着她。
她在求他,求他放过她的家人。
牢房外,火光越来越近。
一个府兵跑进来,道:“魏刺史,火要烧过来了!”
魏明肃转身走出牢房:“所有人立刻离开。”
他指挥众人撤离,自己却朝楼上跑去。
柴雍抱起卢华英跑出牢房,府兵怕他跑了,寸步不离地围在他身边。
高个子少年同进飞跑过来,抬起胳膊道:“这边走!”
众人跟着他穿过巷子,走进对面一座院子里,这里离起火的地方很近,但是隔了条街,火绝对烧不过来。
同进要柴雍把卢华英放下来。
柴雍本来想趁乱和卢华英说几句话,看她意识不清楚,只能作罢。
火还在烧,夹杂着府兵叫嚷的声音。
暗红的火光照耀下,魏明肃走上楼,收拾案上的公文和记录供词的黄纸,火舌从窗户钻了进来,帘子飞快燃烧,他恍若未见,带上所有公文,转身准备下楼时,被门口灼热的火焰挡住了去路。
魏明肃镇静地抬眸,脸上都是汗滴,把公文塞进怀中,转身走到窗户前,果断地跳下。
火光立刻吞没了整个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