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肃说没有疑点,腓腓是凶手?”
王妤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脸色苍白。
裴景耀叹口气,点点头。
风声已经传开了,魏明肃在提审卢华英、重新验尸、盘问事发当天驿馆的所有人后,对照供词,给出了他的判决:卢华英是凶手。
柳城官员都很欣慰,神都来的贵公子们也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位魏刺史虽然名声不好,但是个聪明人。
“他一定是公报私仇……”王妤闭了闭眼睛,微微发抖,“他恨腓腓,这么快就给腓腓定了死罪!”
裴景耀满脸羞愧,不知道还能拿什么话来安慰王妤,没有人能动摇魏明肃的判决,他帮不了卢华英。
王妤绝望地哭了一会儿,问:“我可以见腓腓吗?”
裴景耀摇头,气愤地道:“魏明肃说三娘是凶手,不许她见任何人!”
柴雍担心卢华英,请求见她,被魏明肃拒绝,他说自己不会和卢华英交谈,只想看她几眼,魏明肃还是拒绝。
王妤感到一阵无力,眼里泪光闪动。
屋里传出几声脚步响,帘子掀开,露出一张阴柔清秀的面孔,虽然满面憔悴,眉目依旧精致如画,气度优雅,让人不禁生出几分怜意。
“明天,我去见魏明肃。”
……
西北风一天比一天阴冷起来。
落日坠入云海之间。
西州长史负手站在窗前,远眺城外天际下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山顶的积雪映着晚霞,雄伟壮丽。
城北的古刹敲响梵钟,钟声穿过安葬着历代高僧的塔群,袅袅的余音在暮色下的西州城回荡。
寒风吹进窗,凉意透入骨髓,长史不由道:“要下雪了啊。”
坐在案前的西州都督抬头看一眼窗外,道:“快关窗!别站在那里吹风了,你要是被吹出病来,我一个人怎么应付魏明肃和周钦?还有柴家三郎,他母亲金乡县主的信到了,托我照看三郎。宗室跋扈骄横,金乡县主却很谦和,贤良淑德的美名连西州这边都有人传诵,她亲自写信给我,我还没回信。”
西州长史关上窗,道:“周钦太急于栽赃嫁祸,说明他没找到什么对柴家不利的证据,柴雍救过郡王,乃很多人亲眼目睹,周钦只能严刑拷打,卢三娘一个女子,倒是硬气,宁死也不指认柴雍。柴家想脱身,不难。魏明肃刚刚被贬,不会像周钦那样非要把柴家拉下来,他此时得罪都督和霍国公府,可谓明珠弹雀,应该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西州都督点了点头,这也是他把案子推给魏明肃的原因之一。
魏明肃没到之前,他和长史心里头七上八下,担心魏明肃是来抄家的,见了人之后,两人才知魏明肃又被加贬了。
那晚,魏明肃出现在西州城下,伫立在月光之中,满面尘土,鬓发如霜,神色沉重,看着十分落魄,两人怀疑他是不是被女皇彻底厌弃、再也不能回洛阳了。
不过西州都督还是有些不放心:“假如魏明肃和周钦狼狈为奸呢?”
周钦背后是索元礼,索元礼背后是武家,魏明肃和周钦合谋陷害柴家,讨好了武家,武承嗣帮他在女皇面前说几句好话,他就能被召回洛阳,此人无情无义,为了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和他非亲非故的柴家算什么?
西州长史摇头道:“证据不足,魏明肃没办法和都督交代。而且把柴家拉下来,功劳也不在他身上,是索元礼和周钦的,骂名却是他的,他们虽然同是酷吏,彼此之间也争权夺利,谁也不服谁。强龙不压地头蛇,魏明肃要对都督有交代,也不会甘心用自己的前程白白为索元礼铺路。”
西州都督沉吟片刻,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道:“算了,管不了,假如他和周钦合谋,我就派人把柴家三郎接过来,只要能保住他的性命,我算是对金乡县主有个交代。”
他不想卷入朝中是非,将案子交给魏明肃,让魏明肃去得罪人,也把柴家的命运交了出去,心里对柴家有些愧疚。
西州长史开解他道:“都督也是为大局考虑,西州安稳与否都系于都督一身,都督不能卷入武家和柴家间的纷争。”
西州都督长叹一声。
西州长史看着照在地上的月光,道:“魏明肃最明智的做法是尽快结案。”
谁也不知道这个案子会酝酿出什么样的风波。
真凶到底是谁,卢华英是不是被冤枉的,没有多少人在意,长史和都督也漠不关心,一个沦为贱籍的女子的死活,草芥贱命,和这个案子牵涉到的势力、家族以及可能掀起的风雨来说,实在太渺小了。
深夜,长史回到自己房中。
一个人影跪坐在案前,灯火照在他一头的卷发上,他闭目沉思,听到门开的声音,睁开眼睛。
长史吓了一跳:“思简,找我有事?”
中年胡人站起身,弯腰朝长史作了个揖,脸色严肃:“长史,有几个人从柳城来,想见见长史。”
长史从他的神色中嗅到一丝不详,眼皮跳了跳:“谁想见我?”
“叔父,是小侄想见您。”
角落里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一个穿府兵衣服的年轻男子从黑暗中走出来,快步走到长史面前,跪了下去,磕头道:“小侄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本想逃去南方,却遭小人出卖,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来西州投奔叔父!求叔父看在我们两家的交情上,救我一命!”
月光落在年轻男子的脸上,把他俊秀白皙的五官照得一清二楚。
长史看着这张和自己的老友有四五分像的脸,呆住了。
门窗关着,屋里没有风,可他却觉得那透入骨髓的凉意无孔不入,像是坠进了冰窟窿,眼睁睁看着头顶的洞口凝固结冰,被彻底冰封。
长史打了个冷战,脸色僵硬,走到中年胡人面前,抬起手就是一个耳光。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点禀告?”
他阴沉着脸问。
中年胡人不慌不忙,跪在地上,小声道:“长史,我也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种局面,现在他们逃到了西州,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他朝年轻男子使了个眼色。
年轻男子爬到西州长史脚下,抱住他的腿哇哇大哭:“叔父一定要救我啊!叔父!”
长史闭上了眼睛,像深秋枯黄的树叶,褪去了所有生机,变得苍老干瘪。
“武延兴是不是你杀的?”
他冷冷地问。
年轻男子流着眼泪,不敢回答。
长史长长地叹了口气,颓然地后退一步,坐在了席子上。
“早知如此……”
长史掩面叹息。
“不该让魏明肃去审理这个案子。”
长史坐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
久到年轻男子茫然无措,悄悄止了哭声,求助地看着中年胡人,他还是坐着没动。
“这个案子必须立刻结案。”
尴尬的沉默被长史自己打破,他突然抬起头,眼底闪过冷酷的杀机。
“杀人凶手只能是卢三娘!”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脸上满是毅然之色。
年轻男子和中年胡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
一夜北风。
柳城关闭了城门,只开一扇小门让百姓出入,进出必须有官府签发的过所。
矮小少年抱着从府兵队长那里要来的一堆文书,走上楼梯。
迎面走下来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个头却比他高出很多,双手捂着鼻子,快步走了下来。
“同进,你怎么了?”
同进松开带血的手指给他看自己的脸:“我突然流鼻血,阿郎说我这是水土不服,要我去休息。”
少年赶紧退开几步让同进过去:“你快去吧!”
他抱着文书上楼。
天刚亮,光线昏暗,屋里开着窗,北风吹进来,满屋风响,魏明肃坐在案前写字,背影消瘦,窗外荒凉的晨光衬着,越发清冷。
少年不敢发出声音,放下文书退了出来,回房。
同进洗了脸,躺在床上,紧捏着鼻子。
少年走过去和他并排躺着,碰碰他的胳膊:“同进,你觉不觉得阿郎来了西州以后,脾气更怪了?”
同进不敢放开鼻子,问:“怎么怪了?”
“我说不出来。”少年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我觉得,阿郎好像不是第一次来西州!出了玉门关以后,阿郎好像对什么都很熟悉,哪里有驿站,哪里有烽火台,哪里可以打水,他都知道,而且看到什么都很平静。”
不像他们,每一天都觉得眼前所见很新鲜。
“不可能!”同进摇头,语气很自信,“这里和中原离得那么远,阿郎的家乡在南边,怎么会跑到西州来?而且从神都到西州,一来一回,只算车马夜宿、干粮和打点的花销就不小,阿郎家很穷的,听说没做官前穷得连一匹马都买不起,去哪里都是靠腿走,因为这个被同僚嘲笑好多次了,哪来的钱帛到西州游历?”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说得在理,可是阿郎的眼神给我一种感觉,阿郎不是头一次来!”
同进哈哈笑了:“阿福,你每天跟着阿郎,没听过一句话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多的人见识广,不用出门就像走了一万里路一样。阿郎天天看书,在外面看,回家也看,见识比我们多多了,西州的风土人情,阿郎肯定在书上看过,不像我们见识少!”
阿福想了想,点了点头,这就说得通了。
楼上,管事领着几个下人拍响魏明肃的房门。
“魏刺史,户曹昨晚说这天色看着像是快要下雪了,让小的给您送来冬衣和炉子。”
魏明肃看着桌上的公文,点点头。
管事和下人抬着炉子进屋,一眼看见魏明肃身上穿得单薄,赔笑道:“魏刺史第一次来西州,不知道我们这里冬天有多冷,别看时节还早,这雪是说下就下的!而且下起来就是大雪!”
魏明肃抬起头,看着窗外青灰色的天空和绵延的雪山,天边微微泛白。
西州的大雪,是能冻死人的。
“我来过西州。”
他淡淡地道。
管事愣了一下,魏刺史来过西州?
楼梯一阵脚步声,一个府兵跑上来:“魏刺史,贱民卢三娘的哥哥求见。”
魏明肃抬起眼睛。
……
卢弘璧头上染血的纱布还不能解开,身体很虚弱,上不了马,裴景耀雇了辆车把他送到魏明肃楼下。
府兵看一眼衣着破旧、面色发青的卢弘璧,挥挥手驱赶他:“刺史没空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