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芒种刚过,天气渐热,皇太后才将将移居寿康宫不久,此时正靠在一张软榻上,勉强抿了几口药茶,这才又低眼看向跪在面前给她捶腿的这个女子:“吾搬过来,就是将长定宫腾给你,你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花若丹脊背僵了一瞬,但很快,她不着痕迹地敛眸:“照顾太后久了,一时之间若丹还有些放不下心,怕您不肯用药,又怕您夜里又睡不好,也不知道他们点的香合不合您的心意,还有……”
像是忽然发觉自己说得多了,她顿了一下:“若丹想侍候您。”
她低垂眼眉,看似柔顺的这副表象之下,是无数蚂蚁爬过她心头的焦躁,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一道圣旨下来,皇后刘氏被尊为当今的皇太后,而长定宫是皇后寝宫,刘太后从中搬出,便是承认她是未来皇后。
先帝新丧,依照礼法,新帝要第二年才能迎娶皇后,但近几月来,姜寰出入长定宫中,总会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她。
那眼神十分有侵略性,令她避无可避。
有时,姜寰上一刻才给刘太后请过安,下一瞬一道屏风之隔,他便会伸手碰一碰她的鬓发,或是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肆无忌惮地凝视她。
花若丹不敢挣开,因为那是天子。
“好孩子,你对吾的用心,吾都看在眼里,”刘太后并不知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听了她这番话觉得心中颇为熨帖,宫中还是太孤寂了,哪怕皇帝是她的儿子,他也并不是日日都能来看她,因此,刘太后此刻看着花若丹的神情更为温和,“但怎么说,你也是快要做皇后的人,并不是吾身边的一个宫娥,难道将来你与皇帝成了婚,也要成日在这里照顾我一个老婆子么?”
花若丹垂着眼帘,喉咙有些发干:“您不老,一点也不。”
事实上,刘太后如今也不过四十余岁,根本算不得老,但即便宫中万宝养着这位太后的容貌不改,她一双眼却已添上了一种超出年纪许多的沉沉暮气:“你这个孩子,嘴甜得很。”
刘太后笑了一声,随即握住花若丹的一只手:“吾看皇帝对你是有心的,来年你们大婚之后,必定十分和睦,他做皇子的时候吾没忙着给他找正妃,想不到拖一拖,就等来了你这么好的一个姑娘。”
花若丹扯了一下唇角,勉强露出些笑意。
“若丹,”刘太后忽然唤她,见她抬起头来,方才问道,“告诉吾,你想做皇后吗?”
花若丹望着面前这位母仪天下数载,浑身雍容气度的刘太后,她想起新帝登基那日,太后戴着一顶六龙三凤冠,身在玉阶之上俯瞰众生,她神光微闪,脱口而出:“想。”
刘太后眼底露了点笑意,她拍了拍花若丹的手背:“既然想做,那么就要心甘情愿将自己的一生交给这座皇城,交给皇帝,他是皇帝,你就是国母,即便皇帝他近来纳了那么多的妃子,这世上可与皇帝比肩而立的女人,只有你。”
花若丹闻言,勉强扯了扯唇,心中生出更多的迷惘。
从尧县官衙那夜,她在扶疏花木间见那位五皇子殿下停步转身问她第一句话之时,她步下石阶,朝他走去,便已是一种隐秘的回应。
怎知风云变幻,她在这局棋的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娘娘,若丹想求您一个恩典。”
花若丹忽然伏跪下去。
“你起来说便是。”刘太后说道。
花若丹忍着双腿的麻意站起身,仍旧低眉垂首,说道:“过几日若丹想出宫去济恩寺拜佛,一则,是为娘娘您祈福,盼您身体康健,二则……”
花若丹抿了一下唇:“二则若丹想借神佛告知我父泉下之灵,若丹无恙,请他安心。”
“你有这样的孝心,吾又怎会不准呢?”
刘太后点点头,她看着花若丹那样年轻鲜妍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语气添了一分复杂:“吾也年轻过,趁着还没有册封,你出去吾不会不准,但往后做了皇后,便要以皇家礼法为先,再不能随心所欲了。”
“是。”
花若丹福身。
天刚擦黑,刘太后因精神不济而睡下了,花若丹方才回到偏殿中,便有一个宦官从万极殿过来了,万极殿正是姜寰如今的新寝殿。
那宦官进了偏殿,见花若丹坐在桌前饮茶,他便小心翼翼地上前跪下:“小姐,刘督公让奴婢来传话。”
花若丹垂着眼帘:“什么话?”
宦官双手撑在地砖上,道:“刘督公说,钦天监挑了个好日子,在这月十三,请您搬去长定宫,十三夜里,陛下也会去长定宫看您。”
花若丹手中的茶碗一时不稳,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不过顷刻之间,花若丹脸上的血色尽褪,那宦官见此大气也不敢出,连头也不敢抬。
不知多久,宦官方才听见她淡淡一声:“知道了。”
宦官走后,贴身宫娥萍花一边让人收拾地上的碎瓷,一边替坐在镜前的花若丹卸去妆饰:“小姐,陛下是真心待您好的,过几日咱们去了济恩寺,便让底下人将您的用物搬回长定宫吧,这样的话……”
忽然对上镜中花若丹那双冰冷的眼睛,萍花的声音戛然而止。
花若丹看着镜子里映出萍花那张忽然忐忑不安的脸,她冷笑了一声,姜寰对她,不过只有恶心的色/欲。
刘吉让人传的那句话,便是一个信号。
哪怕还未行册封大礼,十三当夜她也必须要在长定宫中,等着皇帝的临幸。
无名先有实,于她这样的世家女而言该是何等的侮辱。
姜寰暴虐多疑,至今仍对明园中姜變护过她的事耿耿于怀,这些日子以来他任何轻佻的举动,都是对她的故意侮辱。
花若丹看着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她手指蜷缩起来,指甲嵌进掌心里,越疼,她亦越清醒。
她逃不脱的。
何况,为何要逃呢?她要的,不就是成为皇后吗?
花若丹屏退了所有宫人,自己临烛而坐,从怀中取出来一个荷包,里面有一个银镂空香囊球,她打开它,里面没有放香料,而是薄韧的纸片,一共十三片,每一片上面都是一簇栩栩如生的花枝,除十二花神外,第十三片纸上是一株鲜红的杜鹃。
她久久地看。
看了半夜,花若丹将它们收入荷包里,指腹摩挲着荷包上的杜鹃花瓣,最终,她抬手将其凑到烛焰之间,火光很快燃烧起来。
她双指一松,荷包落入面前的一只铜盆中。
守着那只荷包连带着里面的东西,烧成灰烬,她枯坐整夜。
五日后,天有小雨,花若丹还没有正式册封,亦无身份,还用不上什么皇后仪仗,她也不愿有太大的排场,由随行禁军冒雨送至济恩国寺。
姜寰这边刚听见寿康宫那边传来消息说将花若丹的用物搬回了长定宫中,他正看内阁的票拟,将冯玉典拟定的罗州平叛主将的人选给驳回,还发了好大一通火,刘吉便是带这么个消息近来给姜寰败火的,果然姜寰听了之后想起来花若丹那张脸,又想起今夜长定宫之约,他心里舒坦了点。
不料这时外头有宫人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去:“陛下!花小姐在济恩寺后山中被人劫走了!”
姜寰刚转晴的脸色又一下转阴了:“什么?!”
按理来说随行有禁军,还有知鉴司的人,再加上济恩寺又是国寺,本不该有这样的纰漏,但听说那些人个个武功高强,悄无声息地埋伏在后山中,恰逢花小姐想要在后山林荫亭中独处,身边只有一个宫娥萍花,不准其他人靠近,这便给那些胆大包天的江湖匪徒钻了空子。
萍花就死在亭中,知鉴司与禁军立即搜捕后山暂时无果,姜寰盛怒之下,又让刘吉向紫鳞山下了一道手令。
济恩寺的后山其实没那么好藏人,兵力增多便避无可避,但这些劫持花若丹的人每一个都将自己剃成了光头,他们几月前就在济恩寺正儿八经地出了家,却只为谋划这么一件事,故而还算周密。
花若丹被他们带出城,她方才悠悠醒来,见自己在马背上,她立即挣扎起来,身后那人立即按住她肩,道:“花小姐,我等是五皇子殿下派来接您的!”
花若丹一僵,她回过头看见此人沾着雨露的光头,警惕道:“休要胡言!五皇子为何要接我?”
“请您相信我们。”
那人只是说道。
花若丹却动手去抢他手中缰绳:“放我回去!你们这些人藏匿国寺,怎知我一定会来?你们到底有何图谋?若当今陛下知道……”
那人连忙说道:“小姐!殿下说了,您一旦有了大决断,就会去寺中拜佛!”
花若丹浑身一震,她那双杏眼大睁了些,一时竟忘了挣扎。
姜變知道……?
知道她也许会顺水推舟,做另外一个选择?
“您身边那个宫娥是姜寰的人,所以卑职只能先杀了她。”
身后那个人又说道。
花若丹有些难以回神,半晌才低声:“我知道。”
从在明园中,萍花故意领她往抱厦里去的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
那人从怀中掏出来一样东西递给她:“殿下还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您的用心,就像您也从一开始就明白他的用心一样,但今日一切,是在那些东西之外,他想问您,他若来接您,您还愿不愿意走?”
花若丹看清他手中的荷包,她眼睫一颤,也不知是怀着怎样的一副心情,她接过来,打开。
里面仍是一页薄韧的纸片,映着一株鲜红的杜鹃。
父亲曾对她说,十二花神之外,红杜鹃应为第十三,他喜爱红杜鹃,所以她叫做若丹。
花若丹指节一瞬用力,捏皱了荷包连带着那株红杜鹃也变了形。
她已经烧掉了的东西,却在她面前死灰复燃。
“……他在哪里?”
许久许久,花若丹发现马停了下来,她背后那个人,乃至所有骑在马背上的人都停了下来,他们在等她给出回答。
“罗州。”
那个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花若丹却没想到他真的会告诉她,又或者说,她没有想到姜變竟然会容许这个人告诉他的藏身之地。
竹林之中雨声沙沙,但他们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不寻常的动静,一时间,数人飞身下马抽刀,挡在花若丹身前。
竹枝晃动,簌簌作响。
一个光头抬起脸,却见什么东西从高处一跃而下,落了地,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猫,一只毛发湿润,圆润发胖的狸花猫。
花若丹也看见了那只猫。
太眼熟了。
她一下抬起脸,幽深竹林中似乎隐约传来银饰碰撞的清脆之声,不多时,竹林摇动,一道紫衣身影乘风踏枝而来,旋身落地的刹那,她腰间腰链上坠挂的银叶甩出轻微雨露,一双短刀在她腰间两侧,收在布满银色纹饰的刀鞘之中。
花若丹看清了她的脸,却骤然一怔,那副眉眼依旧冷,但却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种清寒之意,很明显,她的眉眼从骨相上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神秘的艳丽。
正是此时,一道青衣婀娜的身影施展轻功而来,她落在那紫衣女子身边,喘着气:“小山主,你跑得真快啊……”
花若丹心中有些怪异,却还是唤了声:“……先生?”
她下了马背,几步走到细柳面前去。
细柳一双眸子平静而冷漠,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认识啊?”
那青衣女子见此,便对花若丹道,“哎我们家小山主脑子坏掉了,从前的事没一件记得了,如今脑子里空着呢。”
“怎么会这样?”
花若丹脸色一变,她伸手一把握住细柳的手,“难怪,难怪这么长一段时间,你从不来宫中看我……”
细柳垂眸,盯住花若丹的手,她瞥见一旁那只狸花猫跑过来,擦着花若丹的裙边,像是方才确定花若丹对她的这份亲近。
“到底是知鉴司中有你们的人,”
细柳忽而开口,却不是对面前这女子说的,而是她身后那些穿着僧袍的光头,“还是禁军当中有你们的人?否则济恩寺这样的地方,哪怕你们狠狠心当几个月秃驴做铺垫,也绝对逃不出来。”
那些人没有一个应答,只是用警惕的目光凝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