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一)(要怎么样,她才会明白他的)(1 / 2)

同心词 山栀子 19895 字 6个月前

山门一闭,洞府当中无人感知得到外面的昼夜变换,玉海棠在中山殿中坐,山中弟子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洞中时有滴水声响,那是再多的熏香也烤不干的潮湿水气。

漏刻亦有滴水声响,无声昭示时间已过去三个昼夜,如今是第四夜,惊蛰就在中山殿外待着,他不被允许进入细柳所在的那间石室,第一日乌布舜出来过,惊蛰看见他满手都是血,神情十分凝重地让人赶紧准备止血的草药,然后再一头扎进石室里,直到此时也没再露面。

“山主!”

中山殿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整个洞中的死寂陡然被打破,惊蛰一下起身回过头,在殿门外,他看见那女弟子跪倒在玉海棠的面前。

“谁准你出声的?”

阶上,玉海棠倚靠在椅子里,一手撑着侧脸,睁眼瞥她。

那女弟子一整张脸顿时煞白,俯身叩头,无声求饶。

无怪女弟子一时忘记山规发出声音,而是玉海棠此时的脸色实在苍白无血,满鬓都是细密的汗珠,方才她闭着眼,那女弟子上前送汤她也一点反应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是昏过去了似的。

玉海棠拧了一下眉,冷声:“下去。”

女弟子如蒙大赦,赶紧起身下了阶去,往中山殿外走。

她经过惊蛰身边的一瞬间,惊蛰仿佛嗅到她身上一分药气,再抬头看向中山殿中,玉海棠那张脸实在有些不对劲,她甚至要一手扶住那椅子边沿,才能撑起来身体,端起那碗东西,一口饮尽。

山主武功卓绝,惊蛰还从没见过她这样。

难道她受伤了?看起来并非是什么小伤,否则山主不会连行动也这样艰难,惊蛰收回目光,神情晦暗。

忽的,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传来,在这间洞府中,除了一个人以外,无人敢不顾山规疾行,惊蛰一下抬头,只见甬道中走出来一个人,赫然正是乌布舜。

他熬了整整几日,雪白的胡须都沾着些血迹,那双眼睛都熬出血丝来,浑身的汗干了又出,身上就没个干爽的时候,惊蛰见他步履如风,直奔中山殿内去了。

玉海棠听见他的步履声,那双眼睛一瞬抬起来。

因为封住了山门,女弟子们在殿中插的山花将枯不枯的,还有点残损的香气,乌布舜走近,在一只大花瓶前站定,他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开口:“你知道她做了什么?”

乌布舜这几日不敢有一点分神,昨儿晚上灌了一碗虫茶提神后,到现在他也没顾得上喝一口水,嗓子正干哑得厉害。

玉海棠发髻早散开了,那一头原本乌黑的,长至脚踝的头发已隐有几缕泛白,她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倾身看向底下的乌布舜。

“蝉蜕想钻到她的脑子里去,”乌布舜与她相视,随即抬手从自己颈部略后的部位到肩峰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她用簪子,从这里再到这里,划出了一道很长的口子,将蝉蜕扎在了她自己的肩胛骨里。”

玉海棠鼻息乱了一瞬。

乌布舜继续说道:“颈部的位置本就很危险,但她自己很聪明,用内功将蝉蜕逼到了一个她相对不受掣肘的位置。”

但哪怕是这样,那也还是颈部,原本就很脆弱,很危险的位置,一旦差之毫厘,大出血止不住,她这条命就算是保不住了。

“以死搏生,这是我教她的道理。”

玉海棠的声音虚浮而无力,却仍然那么冰冷:“她有些像程芷柳,却比程芷柳还要倔,她甚至自小都是一个叛逆的性子,我越是惩罚她,越是践踏她的尊严,越是打压她,她就越是要向我展示她那点野草般的生长力,野草的根茎是全天下最韧的东西,烧不尽,吹不散,无论谁踩她一脚,她也永远不知疲倦地破土、长生。”

匍匐在天子的脚底,只有不要命,才可以有机会活得下去。

“她死了吗?”

末了,玉海棠冷声问。

“她的毅力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大,”乌布舜说到这里,神情不免有些动容,“三个昼夜,她未有一刻向蝉蜕低头。”

“而今蝉蜕偃旗息鼓,她失了太多气血,若要醒来,只怕还要些时间。”

存在于细柳身体里的蝉蜕并非是世上唯一一只,但乌布舜却只在她身上看到了属于人的胜利。

“倒是命大,”玉海棠紧紧蜷握的手松懈了一些,那副眉目却依旧阴寒,半晌,苍白的唇轻扯,“可她还不知道,她活了下来,往后等着她的又是什么。”

“芷絮,你这是何意?”

乌布舜眉心一跳。

玉海棠面无表情道:“若不是她一意孤行去劫狱救陆雨梧,我亦不会在当今圣上面前用她是先帝指定的下一任山主做借口。”

先帝从未放下对周盈时的杀心,又怎会指定细柳做下一任的山主?

这不过是她骗姜寰的罢了。

“她因为一个陆雨梧,葬送了一个可以自由的机会,”玉海棠唇边露出一分讽笑,“你说,若她知道陆雨梧辜负了她一番好心,没有逃走,她该是什么表情?”

先帝去了,新帝姜寰又并不知道周家这些密辛,也不会在乎这世上是否还有一个周盈时随时可能翻出周家大案。

原本,玉海棠是可以放她走的。

从此天大地大,她不需要再是周盈时,也可以不是细柳,人海茫茫,随便她是谁。

“你何必这样说呢?”

乌布舜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个孩子与你不一样,芷絮,你与你程家所有人一样,困在对姜家皇室的一个‘忠’字上,你不得自由,是你的心不自由,但她没有你们程家世代相传的这个枷锁,哪怕要担起紫鳞山的重任,她也是自由的。”

“你如今没了内功护身,身上常年积累的阴寒便压不住。”

乌布舜看着她,说:“芷絮,随我回苗地吧,去那里医治你身上的阴寒之气。”

“不行。”

玉海棠拧眉,冷漠道:“我一日活着,就一日还是紫鳞山中人,我哪里都不去。”

“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平野长大的地方吗?”

乌布舜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响起。

此刻,玉海棠那副冷漠的神情骤然有了一道裂缝,她抬眼迎上乌布舜的目光,苍白的嘴唇颤动。

“你若能去他的故乡,他一定很高兴。”

乌布舜慈和的目光仿佛能够洞悉她冰冷皮囊底下的那副本相:“不用担心盈时担不起你的期望,她连蝉蜕都可以战胜,她是这世上最勇敢的孩子,你也不要担心她会因为紫鳞山这个责任而痛苦,我说过,她与你不一样,她不是程家人,她从来都自由。”

又是数日,山门初开,洞府内外紫鳞山弟子无声静伏,临近四月,此时山中细雨沙沙,玉海棠从洞中出来,雨水顷刻沾湿她泛白的双鬓。

弟子们跪在道旁,无声恭送。

玉海棠迎着细雨,抬头在一片苍翠树影中望向那片天,多少年了,她从未在意过这些,今日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玉海棠走到狭窄山径上向下一望,底下的蟠龙瀑布常年水声激荡,水气潮湿,她回过头,那座洞府黑洞洞的,像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

忽然,她往回走了几步。

“芷絮。”

乌布舜叫住她:“舒敖和雪花在照顾她,她会醒来的。”

玉海棠一下顿住,她神情冷漠地望着那座困住她大半生的牢笼:“谁关心她了?”

“那你在想什么?”

乌布舜走近她。

玉海棠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她从袖中取出一支血玉海棠簪,青灰暗淡的天光下,海棠花瓣沾了点滴雨水,她面无表情:“有一件事,我从未告诉平野,而你也并不知道。”

“程芷柳的出生从一开始就在我父亲的算计之内,她生来就是替我承担责任的。”

玉海棠在雨雾里转过脸,看向乌布舜:“父亲不愿我承担殉葬的宿命,所以才有了那个外室,那个外室到死都不知道,我父亲从未将她们母女放在心上过。”

玉海棠倏尔冷笑一声:“所以程芷柳真的好傻,她不知道她生来就是一个笑话,还整日围着我打转,总想与我姐妹情深。”

“那你是为何忤逆你父亲?”

乌布舜问道。

玉海棠绷紧下颌:“一个外室所生的低贱之人而已,不配做我程家人,亦不配接掌紫鳞山,我自己的责任,从不需要旁人替我来担。”

乌布舜神色复杂起来,他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失去了内功,阴寒几乎将她整个人裹挟,催生出她鬓边几缕白霜:“平野说,你的话他总要反着听,才可以听得出你的真心。”

玉海棠握着簪子的手一紧。

这个名字总能轻易将她击溃。

“他怎么……话那么多。”

玉海棠苍白的唇翕动。

乌布舜笑了笑:“没遇见你之前,他在外游历四方也总是寄信给我,什么都要提一提,尤其在遇见你之后,他在信上的话就更多了,我记得他说过,将来想带你回苗地看看,我们那儿有一种最美丽的蝴蝶,就像你一样。”

被乌布舜养大的苗平野是这世上最温暖炽盛的日光,若非如此,他也照不进紫鳞山漆黑的深渊缝隙里。

也发现不了那只蝴蝶。

“盈时并不是在替你承担责任,我看如今这位皇帝龙体康健,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只要你活下来,殉葬这个规矩,我们就还能再想一想办法,但若你被这阴寒之气折磨死了,那……”

乌布舜没有再说下去。

山雨沙沙,玉海棠将那只血玉簪扔给了一旁的弟子,冷声道:“她醒了之后,将这东西给她。”

再看向乌布舜,玉海棠道:“让舒敖管住自己的嘴,紫鳞山从来没有周盈时,只有一个细柳。”

这是愿意跟他回苗地的意思,乌布舜松了口气,点头:“我们走吧,芷絮。”

山中雨雾正浓,玉海棠与乌布舜一路行至山下,临近官道的地方有一处浅溪连接一座掉了红漆的亭子,亭中仆从侍立,簇拥一人在石桌前煮茶。

“玉山主这是要去哪儿啊?”

那人缓缓出声。

玉海棠双眸微眯,哪怕那人身着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她也顷刻辨清这道声音:“是你。”

那人转过脸来,不甚明亮的天色底下,他的那张脸仍掩在阴影里:“玉山主不过来喝杯茶吗?”

他像是才看见玉海棠身边的乌布舜似的:“这不是苗地来的大医么?怎么跟你玉山主也有交情?”

乌布舜拧了一下眉,心中警觉起来。

“你恐怕不是来找我喝茶的。”

玉海棠冷笑:“我怎么忘了惊蛰那个小崽子,是他告诉你我今日要走的?早知如此,我该将他剁碎了扔到你陈府里去。”

“玉山主这是要与陈某彻底撕破脸了?”

那人不紧不慢,声音却透着严寒:“当初,是你求到我的面前,说你是周昀妻子的姐姐,唯恐因周家之事牵连自身,故而来寻求我的庇佑,并愿意为我做事。”

玉海棠眼底嘲讽渐浓:“我若不这么说,你陈大人又如何肯信我半分?周家之事是你亲自办的,没有人比你对这件事更敏感了,对吧?”

那人手中攥握茶杯:“我知道那晚刺杀我的人是细柳,哪怕她躲上了陆雨梧的马车,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该知道,你从来不是真心臣服于我,你甚至会为了细柳而忤逆我,我很好奇,她到底有什么重要?不过一把刀而已,锈了,烂了,扔掉就是。”

“刀生锈还可以磨,缺了口还可以补。”

玉海棠眉目阴戾,讽笑:“而你陈宗贤的那张老脸却烂得彻底了。”

此话一出,山野陡静,只有细雨连绵,风吹树动。

手中茶盏热烟缭绕,拂过陈宗贤的脸颊,狰狞的烫伤还是会因为哪怕一丁点儿的热气而隐隐作痛,他猛地摔杯。

“砰”的一声,碎瓷一地。

隐在暗处的数名杀手忽然出现,陈宗贤慢慢起身,走到阶前,居高临下地盯住那素衣白裳的玉海棠:“听说你受了重伤,何必急着走呢?”

他只抬手一挥,所有人立时朝玉海棠扑去。

玉海棠立即拉开乌布舜,随即双腿在迎面而来的人身上用力一蹬,侧身一掌斜劈在另一人的颈侧,顺手夺来他手中之剑。

陈平立在陈宗贤身侧,一双眼紧盯着她打斗之间的身法招式,出声道:“老爷,她看起来没有一点内力,招式虽然依旧凌厉,可惜没有内功加持,不过强弩之末而已。”

陈宗贤一直知道这个女人的武功足以问鼎江湖,他心中本还有些疑虑,但听陈平这么说,他心中又定了下来,再抬眼,那女人被一干杀手越逼越退。

陈宗贤对陈平道:“我们走。”

雨中一座孤亭里不知何时已没了人在,玉海棠旋身躲开一道刀锋,侧过身一剑刺中一人胸膛,紧接着撤出剑锋,横劈一道,逼得几人后退数步。

白练飞扬,缠住一人脖颈将他拖来玉海棠身前,她一剑下去利落割喉,血花迸溅在她苍白的颊边。

乌布舜赶紧将自己布兜里的一个竹盅扔了出去,打翻的竹盅里爬出来几只虫子,它们嗅到人的味道就像疯了似的往就近的人的皮肤里钻,那几人顿时惨叫起来,挪不动腿脚,被玉海棠几招刺穿胸腹。

细雨翻飞,尖锐的竹哨声陡然响起,响彻这片天地。

玉海棠转头,发觉乌布舜用紫鳞山的竹哨吹出了一段神秘的旋律,林中窸窣而动,预备扑向玉海棠的一众杀手不禁一顿。

此时,一棵树上陡然落下来一条青绿的蛇。

蛇目竖瞳阴冷,信子一吐,它在湿润的泥土上蜿蜒着临近,众人不禁心中一惊,但仅仅只是片刻,为首之人一个抬手,他们便一鼓作气,再度冲向玉海棠。

“谁敢伤我嫂嫂!”

却是此时,林中猛然一声大喝,一道魁梧的身影掠过风雨而来,双足重重落地,自腰间抽出一把铁刺鞭来狠狠往前一扫,劈中几人。

他抬臂猛地一个用力,鞭子上的铁刺勾着人的皮肉,被细雨冲淡血色,回过头,他那张脸上银色的图腾几乎发亮:“大医,嫂嫂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了!”

玉海棠仿佛怔了一瞬,衣袖之下,她握剑的手细微发抖,乌布舜看出她的勉强,立即扶住她,对那男人道:“舒敖,你自己小心些。”

玉海棠与乌布舜才跑出一段距离,就看见不远处等在树下的那驾马车,那是乌布舜提早让人准备的。

“快过去!”

乌布舜带着玉海棠才靠近马车,却不防帘子陡然被风吹开,一阵杀意迎面而来,玉海棠反应迅速,立即挡开乌布舜,提剑拨开那枚飞刀,后退几步。

车中的黑衣少年旋身而出,再抛出几枚飞刀,玉海棠剑身左右一格,挡开他的攻势,在几步开外站定。

玉海棠神情冷戾:“小崽子,你敢出卖紫鳞山,究竟是活腻了,还是不想找杀害你父亲沈芝璞的凶手了?”

那黑衣少年双足落在湿润的泥地里,闻言,他那张尚有些稚气未脱的面容上浮出愤怒之色:“我在紫鳞山三年就是希望借助四海之帆找到当年那个用双钩杀死我父亲的人,可是你却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分毫有用的东西。”

“你以为大海捞针是那么简单的事?”

玉海棠嗤笑。

“大海捞针?”

少年冷冷一笑:“是,哪怕是紫鳞山也不可能找得到那个使双钩的凶手,因为从一开始,那个人所用的就根本不是双钩,而是双刀。”

玉海棠一愣,她很快拧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我爹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很薄,却很深,不像普通的刀剑所致,我爹江湖上的朋友说看伤口像是扁钩所致,”细雨擦着少年的眼睫,他始终面无表情,“可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刀,也可以在人的身上造成那样的伤口,因为它够薄,够锋利,而有一个人用它的习惯,总是会略转刀柄,勾起来人的血肉,造成圆而钝的伤口。”

玉海棠的神情扭曲了一瞬,像是无法理解他这番荒唐的话:“惊蛰,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惊蛰抽出剑来:“苗平野死了,我这杀父之仇,只能找你来报!”

“孩子,你可是误会了什么?”

乌布舜惊愕地望着他:“平野怎么会杀你爹呢?”

惊蛰却不管他,抬手之际,剑锋指向玉海棠,他飞身向扑去,玉海棠以剑相抵,不过三招之内,她便洞悉这少年的招式,剑锋擦过他的剑身,挑破他下巴,划出一道血痕。

“你的功夫还是紫鳞山教的,凭你也想杀我?”

玉海棠攻势如虹,哪怕没了内力,她的外家功夫也依旧是绝顶深厚,而惊蛰功夫本就不济,几乎很快便处于下风,他不得不施展轻功避免给玉海棠近身的机会,却仍旧一时不察,被玉海棠一剑刺中肩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