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一)(要怎么样,她才会明白他的)(2 / 2)

同心词 山栀子 19895 字 6个月前

惊蛰匆忙后退,飞身而起,抛出数枚飞刀。

玉海棠连连用剑抵开一枚又一枚的飞刀,惊蛰抓住此时这个机会,一个腾跃往前,一剑向她杀去。

玉海棠立即侧身躲开惊蛰的剑锋。

惊蛰灵活转身,正欲再抛出飞刀,此时一阵银铃声响,一道纤细的身影很快从山雨中来,挡在玉海棠的身前。

“惊蛰!你干什么!”

雪花难以置信。

惊蛰一见是她,愣了一瞬,随即道:“让开!”

雪花不让,皱着眉看他。

“你让开。”

玉海棠握剑的手指略微一用力,略沉的嗓音里浸满阴寒的杀意。

雪花后背一僵,她却仍旧没让,只是对惊蛰道:“你若敢对我大婶婶不敬,我就放虫子咬你了!”

惊蛰根本不听她话,才从怀中掏出来飞刀,却听林中窸窣而动,衣着青白的紫鳞山弟子因竹哨而动,竟飞快掠至山下来了。

“杀了他!”

玉海棠抬眸一睨,随即挽剑至背后,冷声下令。

正是此时,另一帮人接连落于林中,倏尔抛出来几个烟丸在地面炸响,浓烟骤然弥漫,一道手持长枪的高大身影趁着一干杀手与紫鳞山弟子对上之际,在烟雾中抓住惊蛰,踏枝而去。

杀手们见目的达成,便立即不再恋战,很快退去,紫鳞山弟子立即循着一个方向追杀而去。

浓烟渐散,玉海棠面目阴沉,片刻,她转过身,视线在余下的弟子之间来回一睃,随即慢慢道:“你们给我记住,从此以后,沈惊蛰为我紫鳞山叛逃者,凡我山中之人,四海之内,天涯海角,必诛杀其人。”

“将来新任山主继任后,由她来下追杀令。”

天色渐渐黑下来,雨也在这时停了,陈宗贤在花厅中静坐,他闭着眼,陈平在旁一点也不敢打扰,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有了些动静,陈平连忙走到门外去,很快,他折了回来,说道:“老爷,惊蛰回来了。”

陈宗贤眼皮一动,睁开眼睛。

也是这时,费聪将那少年给扛进了花厅里,里面明亮的灯火一照,陈平方才看清那少年肩上的血污。

这是受了伤了。

陈平连忙去看老爷。

陈宗贤却没动,他半边身子都隐在阴影里,看着费聪将少年给放到椅子上坐着,费聪喘着粗气,朝陈宗贤拱手:“老爷,咱们那些人都折在了紫鳞山的手里,玉海棠……没死。”

陈宗贤闭了闭眼。

陈平见此,立即上前对费聪道:“辛苦你了,快下去让护院们都机警些,机关都要布好,玉海棠那个疯女人既然没死,咱们就得多防备她一些。”

费聪知道轻重,赶紧下去了。

“陈平,稳重些。”

陈宗贤看了一眼有些慌乱的陈平,平静道:“若紫鳞山真属于皇家,那么她就不敢在当今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对我乱来。”

陈平低声道:“是。”

那少年坐在椅子上,本没有昏迷,却一直不说话,只是低着眼睛看着地面。

陈宗贤盯住他:“谁准你去刺杀玉海棠的?你的功夫是在紫鳞山学的,哪怕她受了重伤,你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我分明教过你要沉得住气,我本想着,若玉海棠今日死了,你就还可以蛰伏紫鳞山,你与那细柳之间有些情分,不是吗?”

听见“细柳”这个名字,少年有了些反应,他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伤害细柳。”

陈宗贤脸颊抽动一下,那烫伤有一瞬更为狰狞,他眼底怒意横生,目光却陡然触及那少年肩上血污,他一顿,又看见少年眼睑里无声浸出泪来。

陈宗贤沉默了半晌,他转过脸叹了口气:“陈平,快让人给他治伤,他年纪还轻,不能落下病根。”

乾元殿值夜的宫人侍立在殿外,透过朱红雕花窗,他们看到里面灯烛长明,几乎亮如白昼,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自新帝登基,住进乾元殿之后,每晚殿中皆是如此,有一夜值夜的宫人没能及时续上烛火,新帝当夜便大发雷霆,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吉当场便处置了那些个宫人,听说,都是在昭华门外杖毙的。

自那以后,乾元殿中的宫人战战兢兢,无人敢在值夜的时候有一刻分神。

殿内的宫人轻手轻脚地剪着烛芯,而龙榻上的姜寰却忽然呼吸声重,他陷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也不知道何时飘来一片雾,时浓时淡。

忽然间,那雾气开始凝聚成一副人的躯体,那个人有一副与他相似的眉眼,蓄着青黑的胡须,金冠玉带,一身衮龙袍服。

他用一双温和的眼凝视着姜寰:“寰弟,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那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坐上这龙椅,你习惯吗?”

姜寰猛然睁开双眼,他一下坐起身,大喊:“刘吉!刘吉!”

殿中宫人一时肝胆俱寒,齐齐伏跪下去,那刘吉本在偏殿的值房当中,闻讯便赶紧过来,进了内殿却发现姜寰坐在龙床上,正一手摸着自己的脸发呆。

“……陛下?”

刘吉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姜寰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脸上扭曲,说不清是惊惧还是愤怒:“朕不要住在乾元殿了……”

迁寝殿并非是三两日就能迁的,自夜半噩梦过后,姜寰再没睡下,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刘吉将一个人领进殿里来。

此人赫然正是陈宗贤,因为怕冲撞了圣上,故而他以长巾遮了脸,他俯身跪下去:“陈宗贤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起来吧。”

姜寰淡淡道。

陈宗贤恭谨地站起身来,抬起头来,只见姜寰眼下青黑,脸色十分不好,他便立即关切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姜寰隔了片刻,才道:“朕梦到了一些从前的事。”

陈宗贤身形一顿,眼底波澜微动,很快,他俯身道:“陛下如今贵为天子,早没什么好怕的了。”

而后他又忽然道:“陛下可还记得沈芝璞?”

姜寰的脸色明显有了些变化,他盯住陈宗贤:“怎么?”

“陛下莫忧,”

陈宗贤这才说道,“当年之事本就万无一失,只是您也许不知,那沈芝璞还有一个孩子,因为那孩子年纪很小,臣当时将他送到了一个隐秘山门中,那山门叫做紫鳞山,也因此,臣如今得到了一些消息……”

姜寰听到“紫鳞山”这三字便神情晦暗,他目光幽幽落在陈宗贤身上。

“说紫鳞山并非江湖门派,故而在江湖不显,它实则是先帝爷手中的一样东西,”陈宗贤面对着这位年轻的帝王的打量,他沉声道,“臣虽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却实在担心紫鳞山若真是先帝爷的东西,那玉海棠……可有好好教到您的手里?”

殿中一片寂静,姜寰眼底幽冷的神情慢慢地缓和了一点,他嘴唇微勾:“陈卿原来是怕人蒙蔽朕啊。”

陈宗贤垂首。

“沈芝璞的儿子到底也算有点用,朕便不怪你留着他的性命了,”姜寰一手搁在龙椅扶手上,抬起下颌,“你既知道了紫鳞山,那么朕就告诉你,这东西先帝早交给了朕,只是……”

姜寰神情沉了沉:“只是它竟然还有点扎手。”

“可是那玉海棠居功自傲?”

陈宗贤抬首。

姜寰似乎是想到了那座潮湿的龙像洞,他皱了一下眉,冷嗤:“居功自傲倒也算不上,只是紫鳞山这份家业世代积累,也算极大。”

他抬起头来,看向底下的陈宗贤,眼底明明多少温度,声音却有一分意味深长的温和:“若是可以,朕倒宁愿给紫鳞山换一个掌权人。”

一瞬之间,陈宗贤仿佛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翻沸跳动的声音,下过雨的皇城有些湿润的冷,却驱不散他心中时隔数月才聚起来的那点热意。

他出了宫,坐马车回到府中。

在卧房里,他换了身衣服,又揭下来脸上的长巾,直到在铜镜中看到自己的那张脸,他心头的那点热陡然被无尽的霜寒碾灭。

因为镜子里那张可怖的,狰狞的脸。

他再也不能回到光明之中的朝堂上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陆证。

想起这个名字,镜子里陈宗贤的脸颊绷紧,那片烫伤却依旧褶皱丑陋,他伸手触摸冰冷的镜面。

去不了光明之处,那他就往无尽的阴暗里走,去掌握他可以掌握得住的一切。

忽然一阵开门声响。

陈宗贤在镜子里看见陈平的身影。

陈平站在不远处,低首道:“老爷,费聪已经带人往罗州的方向去了。”

陈宗贤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蓦地冷笑一声。

五月中旬,还不到小满,越靠近西北,昼夜温差就越大,罗州如今不算冷,却也谈不上有多温暖。

夜里下起来一场雨,天气就更冷了许多。

好在山中还有一间土地庙可以栖身,徐太皓令众人在檐下躲雨,没有一个兵士贸然进屋里去,陆雨梧一个人在里面,临着一盏灯烛静坐。

徐太皓进去,将底下人讨来的纸笔放到他面前。

陆雨梧抬起眼帘,笑了一下:“多谢。”

徐太皓看他勉强抬起来手,但镣铐压得他手腕早就磨出来或新或旧的血痕,徐太皓便不由说道:“我不能给你打开镣铐,你又何必写这些东西?”

“你不是说,”

陆雨梧泼了点水在砚台里,缓慢地研磨,“可以替我寄信吗?”

徐太皓顿了一下:“我是说过。”

陆雨梧没说话,只是握稳了笔,在砚台中轻轻一蘸,但目光落在纸上,他却又忽然顿住了。

要写什么,她才可以原谅他的欺骗?

要怎么样,她才会明白他的用心?

夜雨声声,陆雨梧笔尖沾在纸页上,擦出细微的沙沙声,沉重的镣铐让他无法长时间提笔,他写不了几个字,便要将手腕抵在桌面上歇一会儿,渐渐的,鬓边有了些汗意,他没在意腕上再度磨破的血痕,皱着眉将一张纸给揉了,又换一张新的来写。

徐太皓就在旁边坐,双手撑在膝盖上,看他揉了一团又一团的纸,有点憋不住:“什么信这么难写?要不要我帮你写算了?”

“她认得我的字,”

陆雨梧眉目沉静,“我诚心道歉,自不可假手于人。”

“……啊。”

徐太皓挠了挠头,不是很懂。

正是此时,外面有士兵冒雨冲进来:“徐统领,外面情况有些不对!”

徐太皓一听此言,他立即警觉起来,起身出去,外面漆黑,杂乱的雨声淹没了许多声息,但徐太皓凭着过人的耳力依旧听出了点叫喊声,他脸色一变:“定是山匪反贼之流!”

罗州地方治理不好,如今正有暴民造反。

怎么这么巧就遇上了?

这一路上徐太皓杀过的山匪不少,他立即拔出刀来,那些人近了,他立即作出决断:“留一部分人截住他们,剩下的人跟我走!”

徐太皓一声令下,立即要回身去庙里带走陆雨梧。

却不防一柄长枪袭来,他反应极快地闪开,抬起头来,只见树梢上有一道魁梧的身影,不过片刻,那帮人靠近了,士兵们立即上前与他们打作一团。

乱局陡生,这些人将庙宇前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徐太皓令人守住庙门,随即判断出那树上之人应是主谋,他立即踩踏几人肩背,飞身过去与他对打起来

“阁下到底是何人?可是存心与官府作对?”

徐太皓声如洪钟。

而那人蒙着脸,哈哈大笑:“你问问底下哪个人不是存心与你官府作对?你们这些兵爷,真不知道自己有多遭人恨?”

他手中一杆长枪沾满雨露,携带杀气袭向徐太皓。

底下庙门被士兵们从外面合上了,陆雨梧早放下了手中的笔,他透过门窗缝隙,隐约看见外面混乱的情形。

这时,数名杀手趁着夜色包裹而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反民堆里,相比于那些没有学过多少拳脚功夫的反民,他们有招有式,训练有素,而这些兵士根本不是禁军中人,也不是徐太皓麾下的精锐,他们很快被这些杀手很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砰”的一声。

庙门碎裂。

天边闷雷连声作响。

冷白的光闪烁在陆雨梧的脸上,他看见数人踩踏着门板上士兵的尸体,快步走了进来,他们蒙着面,几乎以同样一种阴鸷的目光打量着他。

外面厮杀声不断,陆雨梧抓起来桌上的砚台砸向来人,随即往一道破损的窗边去,可脚上的镣铐实在拖累,他没走几步,便被人抓住衣襟往后一扯,摔倒在地。

他猛然抬眼,对上一双凶狠的眼。

这个人脸上似乎有一道疤,从他的一边眼尾一直蔓延到他的面罩底下,陆雨梧想要挣脱,其他两人却上前来按住他。

那脸上有疤的男人出声了:“陆公子,我们不是要你的命,不过一两刀的事而已。”

他的声音裹满阴戾。

陆雨梧神色一变,果然他们是冲他来的,而外面的反民只不过是障眼法,他挣脱不开,立即道:“谁派你们来的?”

“你会知道的。”

那男人嗤笑着,忽然站直身体,一只脚踩在他的肩膀,外面浓雨潮湿,而天边飞火闪烁,那两名杀手看了他一眼,举起来手中雪亮的刀刃,一下砍断了他镣铐间的铁链。

随即按住他的两只手,镣铐重重摩擦过陆雨梧的手腕,擦出血来,两人硬生生将他两只手腕内侧露出来。

雷声炸响,冷白的光线交织在陆雨梧身上。

他奋力挣扎,那男人踩他肩骨的力道更重,他因此而颈间青筋分缕鼓起,那男人却低眼看着他,随即手中那把刀猛然落下去。

刀锋扎入他手腕皮肤,锐利的刀光猛割下去,陆雨梧骤然大睁起眼,那刀刃精准地挑破他的手筋。

他痛得剧烈,痛得失语。

刀光沾血,映着那男人眼边的长疤,他手腕一转,再度刺向陆雨梧左手,刃入血肉的刹那,外面骤然传来一声大喊:“秋融!”

男人立即回头,却还没看清来人,剑影最先袭来,他迅速撤出刀锋闪身到一边,却依旧挡不住来人的攻势,他只得提刀迎上,其他两人亦被冲入庙中的数人包围在内,不得不缠斗起来。

陆雨梧身体紧绷如一张弓,他痛到几乎耳鸣,一双手不停地发颤,一个人将他扶起来,像是才看清他一双手腕血肉狰狞:“秋融!你怎么样了秋融……李酉,给我杀干净他们!”

桌上的烛火被人碰倒在地,那微弱的火光很快触碰到满地的纸团,那些纸团燃烧起来,烧起一阵明亮的火光,桌上纸页轻飘飘地落下去,连带未干的字痕也被火焰吞噬。

鲜血顺着陆雨梧冷白的腕骨往下,一滴,又一滴。

紫鳞山的石室中,潮湿的水气一滴,又一滴,落在细柳的脸颊。

蓦地,她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