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六)(不要忘记陆雨梧。)(1 / 2)

同心词 山栀子 19278 字 6个月前

细柳亲眼看着他走了,山野间只有风吹林梢的簌簌之声,她轻轻吐了一口气,抬手擦一把脸,转身顺着来的方向去。

城中灯火通明,知鉴司与东厂的人几乎倾巢而出,就像之前搜捕姜變那样誓要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

细柳没找到惊蛰,她身体绷紧了一根弦,躲过诸般搜查,天刚泛起鱼肚白,她掠檐落在了自己的府院中。

突兀的喘息声传来,细柳下意识侧身抽刀。

“是我。”

靠在墙壁处的少年也不知藏在那片阴影里多久了,他还在喘息,满头都是热汗,几滴顺着鼻间淌下来,看着细柳手中雪亮的短刀,他还靠在那儿没动:“你怎么不跟他一起跑?回来做什么?”

惊蛰语气有点微末的复杂。

“我为什么要走?”

细柳抽刀入鞘。

惊蛰东躲西藏跑了一夜,这会儿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准备跟他一块儿私奔呢。”

细柳握着刀柄的手一松,她在顷刻之间仿佛听见了那根弦骤然绷断的声音,那些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可以压抑的疼痛如山呼海啸般地兜头砸来,毫无预兆的,她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细柳!”

惊蛰吓了一跳,猛地起身,却被一双快跑断了的腿拖累,踉跄一下,一屁股坐了回去。

惊蛰忙吸了一口气,赶紧又站起来挪到她面前去,细柳已经看不太清他了,很迟钝地想着惊蛰说的“私奔”两个字。

惊蛰骤然放大的声音惊动了来福,来福赶紧跑了出来,一见细柳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他瞪圆了眼:“大人!”

“惊蛰,大人这是怎么了?大人不是生病了吗?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还不搭把手!”

惊蛰骂骂咧咧:“你老妈子吗?屁话那么多?”

他们的声音仿佛离细柳很远,她像是才迟缓地想明白刚才那两个字,眼前一片模糊,天上的缺月也因为这种模糊而在她眼中变得圆融,她嘴唇翕动,低声喃喃:“没有……意义。”

一个将死之人,

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放走那只月桂树上的玉兔。

细柳强撑着在失去意识之前交代了惊蛰一些事,惊蛰转头就对外面冲进来送药茶的小胖子道:“你回宫去吧!”

“啊?”

来福愣住了:“为什么?”

惊蛰冷冷道:“细柳说了,让你回宫,去找你原来的主子,还有,今日的事你不要往你那破本子上乱写,若是被人看到了,你就是自己找死!”

来福的脸一下煞白,他险些端不稳手里的药茶:“我,我……”

他脑袋空空,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露馅的。

“你回宫去,曹小荣虽说如今没什么大权势了,但你这么个小胖子,他应该还是有办法护得住的。”

惊蛰想着细柳说过的话,对他道:“若曹小荣不肯保你,你就跟他说,是细柳请他帮这个忙。”

来福再傻呆呆,也总觉得自己感知到了点什么,他忍不住往里面望了一眼,鼻子忽然就有点泛酸:“大人她……惹祸了吗?”

“是啊,大祸。”

惊蛰看着他道:“大到谁跟她踩过同一块地砖,都是死路一条,小胖子,不想死就赶紧滚。”

来福像是被吓住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他忙问:“就,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大人吗?还有你,你是不是也很危险?”

惊蛰没料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他着实愣了一瞬,随后他立马催促来福赶紧滚,来福嚷嚷着不肯滚,惊蛰追着他,踹了他屁股几脚,在他房里胡乱收拾了个包袱,连同来福跟那个包袱一块儿扔出了大门。

做完这些,惊蛰累得够呛。

他喝了几碗冷茶,再看床上的细柳,她脸上青紫的脉络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浓烈,颈间的血管呈现出诡异的色泽。

她怎么就不干脆跟人私奔算了呢?

如果……

一定要死的话,她为什么不去做让她自己更开心的事呢?

惊蛰端着空空的茶碗,指节用力。

回来做什么?

管他做什么?管来福那个小胖子做什么?那么在意别人的死活做什么?

此时晨雾正浓,乾元殿中姜寰听到一夜过去搜捕未果的消息,大发雷霆:“马山,你诏狱是什么人都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吗?!”

马山也是一肚子苦水,他战战兢兢道:“陛下息怒,若是生人硬闯诏狱,那便只有有来无回的份儿,可是……”

“可是什么?”

姜寰双眸微眯:“你的意思是是你们当中还有什么内鬼?”

魏千户吃里扒外,以死放走姜變一事是姜寰心中的一根刺,他总免不了疑心病发作,想要筛除所有暗藏异心的狗东西,为此,他这段时日没少去掀朝廷里那些人的老底。

“……也不是。”

马山脸色有点怪,他慢吞吞道:“若不是有身份可以经常进出,怎会如此防不胜防呢?于东厂与知鉴司中人而言,诏狱可以说是第二个家了。”

“第二个家?”

姜寰正襟危坐,冷笑一声:“然后此人反手将家给炸了?”

“……启禀陛下,昨日诏狱值守的人中,有人说见过细柳,”马山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但似乎,细柳还带了一个人进去。”

姜寰骤然听见这个名字,他眉心一动,片刻,他像是想起来明园中碰倒了刘吉递给花若丹那杯酒的女子。

“你是说,是她?”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

“卑职不敢断言。”

马山满头冷汗涔涔,俯首:“当日靠近最里面牢房的那间值房里值守的人,要么被炸死,要么被杀死,一个活口也没有,再加上那个之前与细柳走得近的姓李的百户说,来人也许是易了容的,因为他发现那女子脸上有一道遮不住的青紫胎记,十分可怖,跟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也不露容貌,说是叫他们喝酒,进了值房却二话不说就跟他们动起了手,至于其他人,当时照明的烛火都被削灭,他们也没太看清脸。”

无论马山怎么问,李百户都一口咬定绝不是细柳。

“卑职也让人去看了,听说是病了,卑职确认过,她的确在府里。”

马山说道。

马山拿不出什么证据证明细柳无辜,却也无法贸然下定论说此事与细柳无关,单凭那李百户嘴里冒出来一句“易容术”,是无论如何也站不住脚的。

马山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皇帝有什么反应,他心里直打鼓,却听那位新帝忽然间像是又笑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此时外面忽然有了些动静,在旁的刘吉连忙出去查看,没一会儿他便小跑着回来,神色十分怪异,他说:“陛下,陆雨梧回来了。”

“……什么?”

姜寰眼皮一动,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跪在一边的马山直接懵了。

“城门一开,守城的士兵就发现他就站在城门外,知鉴司的人去拿他,他也并不抵抗,戴上镣铐,跟人走了。”

刘吉低首说道:“他如今就在诏狱当中,底下人来报说,他否认救他的是细柳,也并不肯交代其他。”

听人说,那陆雨梧身上沾满露水,不知走了几程山路,脚上沾着湿泥,孤身在城门外等到城门一开,他便信步入城,自投罗网。

被夜里的动静惊扰到睡不着觉的半城百姓才从家门出来,就在道旁看着他任由人给他手脚戴上镣铐。

然后拖着沉重的铁索,走了几条街,重新被关入诏狱。

姜寰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他下令道:“既然如此,那便别等了,让他今日就走吧,让徐太皓亲自押送,不容有失。”

刘吉一诧,让徐统领亲自押送?那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但刘吉并不敢说这些话,他想起来徐统领的身手。

若是徐太皓的话,只怕路上没有人能从他手里劫走陆雨梧了。

姜寰并非真信马山的话,什么易容术,那日他在明园亲眼见到陆雨梧替细柳喝下那杯酒,他便敏锐地察觉到这二人之间也许有些关系。

先帝在去世前将什么都交代好了,包括紫鳞山,但这是姜寰第一次顺着乾元殿的密道去紫鳞山。

龙像洞中有些阴冷潮湿,那些从洞顶垂挂下来的长幔是湿润的,风吹不动,他有点厌恶这里,却还是坐在了那张榻上,居高临下地盯着阶下的玉海棠。

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女人。

父皇说,要善待她。

“玉海棠拜见新君。”

玉海棠垂首俯身,声音没什么起伏。

她没有下跪,姜寰拧起眉,神色倨傲:“把细柳交出来。”

玉海棠闻言一顿:“为什么?”

“为什么?”姜寰定定地看着她,“昨夜有人闯入诏狱劫走了陆雨梧,你以为朕不知道她是谁吗?”

玉海棠那双阴冷的眼里一丝情绪也没有,一时竟不出声。

姜寰被她这种悄无声息的傲慢一刺,他神色陡然一沉,霎时便要发作,但很快,他又想到这座紫鳞山存在的意义,以及蛰伏紫鳞山下,那些遍布四海的帆子,父皇的警示言犹在耳,他生生忍住这股暴戾,只是道:“先帝曾说,你们程家世代效忠皇室,依朕来看,却是未必。”

玉海棠抬起来眼皮:“陛下,我紫鳞山拱卫皇室,风雨百年,您却怀疑我程家的忠心?”

姜寰微眯眼睛:“你程家什么样,朕自然听父皇提过,而朕今日也不是在说你,而是细柳,她犯下了大错。”

“陆雨梧不是回去了么?”

玉海棠不甚在乎:“再者,陛下到底凭何断定昨夜劫狱之人一定是细柳?”

“玉海棠!”

姜寰脸色阴沉。

“陛下息怒,您若真想处置细柳,玉海棠绝不敢阻拦,但……”说着,玉海棠抬首迎上那位新帝危险意味极浓的目光,也许是因为他还太年轻,身上远没有建弘皇帝那份迫人生惧的气度,“您应该知道紫鳞山的规矩,若非先帝仁慈,海棠本该殉葬先主,而今程家只余海棠一人,海棠若死,程家绝后,细柳本是先帝选定的下一任山主,若她有不臣之心,先帝又怎会将这重责交予她手中?”

姜寰脸色骤变,他一下站起身,目光扎在底下玉海棠的身上,这个女人就像这个龙像洞带给他的感觉,阴冷至极,令人满背寒芒。

怒气在胸膛起伏,姜寰忍了又忍,拂袖离去。

玉海棠在阶下肃立,看着姜寰被人簇拥着往甬道里去,她脸色陡然沉重许多,转身出了龙像洞,在中山殿中唤来弟子:“惊蛰呢?将人带回来了没有?”

女弟子不敢说话,躬身颔首。

玉海棠闻言,立即下令:“封住山门,任何人不许进出。”

宽敞的石室里熏有艾草,石壁上凿出窄小石台,上面点满了一盏又一盏的蜡烛,整个石室被照得明亮,仿佛少了几分潮气。

细柳勉强睁开眼,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挪动手脚,像有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她的身上,要碾碎她的骨与肉。

石床边有一道人影,莹白的衫裙如雪,那乌黑发髻间一朵白海棠如沾雨露,细柳还没看清她的脸,先听见她那道阴冷的,刻薄的声音:“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新帝你也敢得罪,怎么?你是铁了心不要这条烂命了?”

细柳反应了好一会儿,干裂的唇翕动:“您都说了是烂命,要与不要,都由不得我了。”

玉海棠像是呼吸乱了一瞬,

她声音里很快裹满怒气:“我就是这样教你的吗?教得你这样自暴自弃?”

细柳静默不言。

玉海棠审视着她那张快被青紫脉络爬满的脸,若是常人看了这张脸,一定会以为是什么恶鬼现世,太诡异,太可怕了。

这是蝉蜕癫狂求死的前兆,是蝉蜕正在折磨虐杀它的宿主。

六七年前, 玉海棠也见过一回。

“你为什么要救陆雨梧?”

玉海棠向来阴寒的眉目竟没有显露一点对于细柳这张可怖的脸的一点厌恶, 她凝视着细柳,咄咄逼人:“你不肯让乌布舜告诉他实话,如今他还不知道你快死了吧?为了这么一个男人,你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玉海棠冷声:“你喜欢他,是不是?”

细柳浑身筋骨都好像断了似的,她的手脚已经肿得不像样了,蝉蜕在她身体里疯狂冲撞,她本能地用自己的内息抵抗,玉海棠笃定的声音都化作她耳边尖锐的鸣叫,刺痛她的耳膜,耳廓里流出血来,她的睫毛颤动一下。

良久。

“我不是为他而死,”细柳的声音嘶哑而微弱,“我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仅此而已。我一直想要活下去,无论在您眼中我是什么,我自己珍惜我自己的命。”

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蝉蜕是个怪物,它遵从嗜血的本能,已经开始一场针对她的虐杀,若她还可以活得下去,她一定不会贸然劫狱,因为只要她还可以活下去,她就还有时间寻求更好的办法。

可是,她感觉得到,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

玉海棠猛然一怔,哪怕这个躺在石床上的女子已经被蝉蜕折磨到气息微弱,好似残灯将熄,她也仍旧感受到了细柳那一分绝对旺盛的,不屈的,生命力。

那是死亡也不能湮灭的东西。

“有时,我会想,为何您从来都对我没有好脸色,我却还是对您有一种,隐秘的,模糊的,亲近的感觉……”

细柳艰难地喘息,尽量吐出每一个字。

这一刹,玉海棠的脸色骤然有了变化,像是扭曲了一瞬,她紧盯住石床上的女子,只见她睁着那双眼,血液浸透她的眼瞳。

“为什么舒敖要对我好,为什么雪花要对我好,”细柳嘴里淌出血来,她的声音变得有点模糊,颈间青筋鼓动,“更重要的是……您为什么要用胧江墨作假,骗陆雨梧,也骗我?”

嘴里更多的鲜血涌出来,她满目血红,已经看不清床边的玉海棠,却还是本能地循着她的方向:“在江州,我心里就有一个感觉,只是我的脸……是我无法逾越的那道鸿沟……”

“可是,”

她眼睫都沾满了血珠。一直以来,压在心里最深处轻易不敢触碰的猜测与此刻疯狂的翻涌,她颤着声音,“可是山主,真的很奇怪……为什么我第一次看到汀州那座巡盐御史府会想哭,为什么我可以在明园里来去自如……为什么,我那日第一次去陆府吊唁,却觉得陆府的砖瓦草木很熟悉……哪怕无人领路,我亦……亦可以找得到陆雨梧……他的祖父死了,我……也好难过,从来没有那么难过。”

细柳嘴唇颤抖,她的意识已经快被蝉蜕击溃了,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声音来,“我觉得,我好像是——”

“周盈时。”

话音倏落,细柳一双血红的眼闭起,血珠顺着她的眼睑无声滑过她的脸颊,玉海棠像是被钉在原地,她眼中有不敢置信,有痛,有惊疑,杂陈交织,如利箭刺穿她的心脏。

忽的,一阵步履声传来。

玉海棠猛地抬头,只见是大医乌布舜,他手中捧着一碗虫茶,还拿着一卷针灸袋,腰间挂着一个香囊。

“芷絮。”

乌布舜几步走近,他看见床上那女子七窍流血不止,颈间单薄的皮肤下,一样东西疯狂鼓动:“你还不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