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书简周晖倒没有那么高冷, 觑了他一眼, 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市井儿……”
市井儿属于比较轻蔑的称呼, 就像林昭原本在北市帮役时被人取笑不如行乞一样, 当今社会的鄙视链环环相扣,士之间的蔑称通常是“村夫”、“田舍汉”之类, 农民骂人就是“市井儿”、“匠奴”, 商贾匠人要骂“乞人”, 再不济骂骂“蛮人”、“竖子”、猪狗鼠之类牲畜。
也算是古代风土人情的一角映射,林昭总结了一下, 只觉十分有趣,问:“你怎么知晓我曾在市井帮役?”
林昭面色坦荡,毫不避讳, 反是周晖一梗,手上无意识的抓住简册,微黑的面庞上有点不知所措,先生说过严以修身, 不道人是非长短,守心自持,方能精诚致以学问, 他一时大意竟忘了先生教诲, 与薛长生妄议旁人来历, 罪过罪过……看来还要再读一卷书才行。
他立马又将书简展开, 双手微举, 读得抑扬顿挫:“乃命羲和, 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
林昭一脸黑线,这家伙旁若无人的本领真是修炼得出神入化。他望了眼即将落山的太阳,室内采光更差,微微昏昧,现在看书也不怕近视,算了,他就是说了,也怕这室友听不见……
林昭耸了耸肩,回了卧室提出水桶,准备打点水方便晚上和明早的洗漱。
他提着桶出了门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水井在何处,回头望了眼摇头晃脑读书的周晖,林昭放弃了询问他的打算,转身走到隔壁宿舍外,轻轻敲了两下窗格,问:“同学,请问一下,何处打水洗漱?”
这窗关得太突然,二人又明显不友好,陈绪一时忘了跟林昭介绍这两位的姓名,他只好笼统的称呼一声同学,这少年也在看书,闻声放下书简,走过来隔着窗俯视林昭。
他约莫十四五岁,比林昭高出两个头,唇上生了一圈绒毛,鼻直口阔,眉黑而短,眼睛微微眯起,也在打量窗外之人,片刻之后,淡淡道:“子曰:敬而不中礼,谓之野。你既请教我去处,为何不自正门拜见,隔窗而问,合乎礼耶?”
林昭气定神闲道:“我怕阁下把门也关了。”
对方一噎,抬手指了指斜右方,道:“你沿那条路走到第一个路口,左拐直走就看到井了。”
“谢谢啦……”林昭拱了拱手,提起木桶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回头笑道,“孔子云,修身践言,谓之善行。不逾节,不侵侮,不好狎……与君共勉之。”
说完还冲他眨了眨眼,唐敏怔住,木楞楞地望着林昭单薄瘦弱的背影,直到隔壁同窗敲了敲门框,才蓦然回过神。
薛长生站在门口,一脸好奇:“慎言兄,你这是怎么了?”
唐敏,年十五,陈举诸弟子最长,未及冠,已有表字慎言,出自《论语?学而》:敏于事而慎于言。薛长生称他为兄,实则与唐敏同年,只是他容貌昳丽,姣若好女,轮廓尚有一种难辨雌雄的稚嫩,完全看不出年龄。
唐敏面对薛长生探究的眼神,皱了皱眉,转身坐回席上,若无其事的问,“你有何事?”
薛长生对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说:“堂下传食,我同你说一声。”
陈绪知晓他们一路劳顿,多半未用晚食,特地加了一餐,这惯例唐敏是知晓的,只哦了一声,等薛长生转身走出几步,又听他问:“你可告诉了那市……人?”
“市井儿”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唐敏咽回,他想了想,实在记不起林昭的名字,便含含糊糊用“那人”指代。
薛长生回头见唐敏一脸若无其事,懒洋洋地笑了笑,道:“唐兄想说便去吧。”
言下之意便是没说了。
唐敏望着书简上横长竖短的隶书,一时有点心神不宁,原以为这市井出身的同窗不过浅学之辈,不想他八、九稚龄竟也学过《礼记》,难不成又是一个容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