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送爱入局十一(2 / 2)

垂首批阅奏折的人正疾笔劲书,神色岿然不动,穆斌悄悄探了眼,握了握手中之物,方才续言,“礼部恐有疏漏,万望皇上之意,太子妃下葬是按……”

言至此,他一字不敢再多说,但话中意味已显然,太子妃这尴尬的身份,下葬的礼仪是按后妃,还是……?

鸾漂凤泊的一笔似写了许久,宇文灏若充耳未闻,舔墨又续笔,御书房的声息同它的主人一样,静的若无其事。

一声烛焰轻爆,皇帝眉头微皱,已有宫侍上前剪烛,奏则在他手中合起,接着又取了下一本,案上一摞奏则渐薄之后,御书房内才不紧不慢的响起皇帝的声音。

“礼部若连封制下葬的礼仪都不晓得,就全部去陪葬!另外,你手中之物,阖棺前物归原主,一同下葬。”

穆斌一惊,手中尚未敢递出的信笺赶忙蜷紧了,他暗自唏嘘之余却也不甚意外,这太子妃遗下的陈情书信,皇上到底还是不会看,人在时,尚且厌见一眼,更何况,人已香消玉殒了。

况且,皇上适才的话意已昭然若揭,没有旨意就是明显的旨意,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想着不由得泛了些同情,碑文一刻,黄土一柸,太子妃永远是太子妃,终是到了泉下也难安。

不过,知主子忌讳,穆斌面上的神色是万不敢有差池的,他微微侧首,正与偏案另一道目光不期而遇,两人相视皆无奈一笑。

“又在骂朕了?”

穆斌闻声立刻昂首挺胸,一派正色凛然的数着御书房的灯火。

偏案上一支玉竹笔杆在指尖旋转,笔毫停顿处,不偏不倚的指向皇帝,“宇文,祝你有一日也你遇见一个,叫你号令天下的生杀予夺都派不上用场的人。”

这厢穆斌没绷住,刚失声一咳,顷刻又端正了神色继续与烛火对视。

那厢两道目光一触各自轻轻笑开,一个因为不屑,另一个因为知道他不屑。

帝王生杀于心本是寻常,但这位更狠,杀人不够,还要诛心,必得遇见一个比他还狠的人来惩治他。

眉翎听着自己磨牙的碎音,挥笔在手下的书卷封页题了四个大字。

此刻,她手旁的一堆竹简是这人叫她每日来御书房抄录的,她打开一卷之后便再也没看过第二眼。

那一堆的竹简到现在还耸着山一样的姿势,而这几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奋笔疾书的抄录,然而,她只打算把这一本书都写满字迹,至于写的到底是什么,她暗自笑了笑,其实这竹简是宇文灏随手挑的,他根本未过目。

她不知道其他皇帝平素的生活是怎样的,但这位皇帝就她这几日在御书房所见来看,除了第一日抱了个美人外,其余时间几乎除了批批奏折,就是杀杀人。

所以,她不信他会有那闲暇功夫,去看她抄的到底是不是竹简上的姜国后宫嫔妃管理制度!

嗯!晾了须臾墨迹已干,眉翎睨眼封面上的字,又蔑了眼宇文灏,越发的觉得自己这四字简直把这人一生的精粹都浓缩出来了。

流岚飞烟的墨痕从上至下写了四个大字‘君心叵测’。

就当眉翎不可抑的感慨时,穆斌不知何时离开又匆匆走进,御案前耳语,皇帝黑曜的眸子骤然一紧,御案上的一封信笺蓦地被他按住,信封上,一枚火红的玺印宛如初覆。

在此之前,宇文灏一直等一个人,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姜国的天色,明日终是要变了,而这封他从扬州带来的信,也终将要派上用场了。

明日的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前,这封燕国外寇勾结的信将会是写给权相的,欲加之罪,他要的便是那‘辞’,他一直在等的是明日将信笺呈出的太尉,亦是他的帝师。

然而此刻,穆斌带来的消息,俨然让他更感兴趣。

皇帝黑犀的眸眼意味深长的转向偏案,突然开口:“你不如写封信吧……”

***

是夜,天外月色未明。

一阵香风和着轻笑逸来,纨灯纱拢着橘色的光悠悠曳曳的挑在杆头,冷不防映照上几抹高大的身影。

黑衣劲装,腰挂佩剑,正是姜国宫中巡逻的而过一队禁卫军。

其中为首的一男子挺胸正了正衣襟,笑意盈然的上前一步,两个宫女挑灯一看,低头窃笑。

“今晚风月正俏,暗香浮动,在下只顾寻香,不想竟迷撞了两位小仙女。”

两宫女掩唇交耳,面色微红,其中一红衣宫女晃了晃手中锦盒,“我们给卫妃娘娘去送胭脂,想来是这胭香叫你迷了路吧。”

“胭脂啊?”

男子皱眉,不屑一顾的将目光甩远,“依我看呐,两位小姐姐仙姿佚貌哪还用的上胭脂,你且瞧这天上的月,亦被姐姐羞煞了。”

红衣宫女羞臊的往后退了一步,却见男子双手一剪又欺向前一步,挑眉一笑:“姐姐这等姿貌定是明珠蒙尘了,否则,皇上还能从宫外带女子回来,想必那女子的容貌,也是不及姐姐半分的。”

红衣宫女娇羞的一跺脚又往旁侧退了退,倒是挑灯的黄衣宫女蹙眉道:“看来不光各宫在议论那女子,连你们都知道了。长得什么模样,我倒还真没看清,那日御花园太闹腾了,龙颜震怒谁还敢看呐?不过,皇上居然为她掌了媗妃,这么宠,难不成她比媗妃还妩媚?”

“可不是,我们都还以为皇上会立媗妃为后呢,没想到她一来,媗妃就被禁足了。”

“我昨日还听说,她跟那突厥公主动手,皇上竟然也没怪罪她,难不成,她比突厥公主还跋扈?”

男子听着两宫女窃窃私语,把脑袋又凑近一些,“二位姐姐,难道没见过她?”

黄衣宫女斜挑了眼男子,疑惑道:“你日日巡逻难道不知道么?她住皇上寝宫,平时都在御书房伴着皇上,那两地方,是我们随随便便能去的么?”

恍然有什么真相了,男子抚掌一笑,接着竖耳探听。

“皇上寝宫还未曾有哪宫娘娘住过吧?你说,皇上是不是打算等着封了妃,再赐她宫殿呐?”

“照我看,皇上都能叫她出入御书房,这日夜相对的,她还不争取封后啊,那后位可还悬着呢?”

“嗯—!”男子听到兴头上,点点头:“有道理!”

两宫女忽然同时警惕的睨了他一眼,“诶?你这人不好好巡逻,尽打听皇上的女人干什么?”

“呃……长夜漫漫,无心巡逻,赏花赏月……”

“这人真是的!”

两宫女低啐了一句,鄙了眼男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站在一旁石化了的三个禁军在男子洋洋得意的转身之后,同时吞咽了一口气。

一人率先走上前来轻拍了拍男子肩膀:“真是难为你了九弟。”

说罢,一声轻叹跟着他飘过,“今晚哪来的月亮呐!”

其后两人并肩走上前来,未看九爷,只各自昂首望天。

这一队巡逻的禁军并肩走在前面的正是七九二人,后面随行两人皆是七爷的暗卫。

“七哥,我听她们方才小声议论,估摸人不是在御书房就是在……宇文灏寝宫了,那这个时辰,应该还没……”

九爷支吾了一句,耸了耸肩膀仰首朝星星眨眼,方才两宫女交头接耳说的话,其余三人并不知,这会一说出口,声息陡然静止,有一个人更是如雕塑般顷刻止了步。

夜色氤氲,远处宫灯勾勒着琼楼殿宇,光影流离,他一双眸眼定定的望着所谓的皇帝寝宫,目光深邃难解。

三人一时无话,只得跟着默了声,偶有路过的禁军朝他们望来,三人各自忙着避目,有一人身影却已疾动,身形快得没有半分迟疑,“去御书房!”

三人愣了愣旋即抬步跟上,九爷格外警惕的三步一回头两步一探脑的行着。

这一样富丽堂皇一样戒备森严的宫殿,他们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是的方位,熟悉的是戒备。

御书房毋庸置疑是皇宫中守备极严的地方,可他们就四个人,饶都是能以一敌十,也经不住这皇城数以千计的禁军啊。

“九弟,别猫着腰了!”

“为,为何?”

“这般如入无人之境,你道为何?”

“???那我们还不赶快……”

疾动的身影中只有九爷一人回了头,他磨牙凿齿的闭目之后,又无奈的转回了身。

九爷刚才就一直想出言相劝,听宫女那么说,她既在此处安享荣华富贵,那他们也落得心安理得了,何必再去寻?

他以为他七哥听了那话会回头,可现在他一时也不知,这人方才突然愣了半许,究竟是思忖着作罢离去,还是发现了这宫中守备的异动?

***

不知为何,提笔莫名的惆怅。

方才宇文灏忽然与她说,“不如写封信吧,战事未了,外头现在仍旧流寇四蹿,朕命人将信送过去,也好……替你报个平安,就写给……七爷?”

末了的语气与笑意净是玩味。

这话眉翎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问题出在哪,她尚未来及细细回味,已有内侍呈来笺纸。

悬笔良久,毫末饱绽,在雪白的笺上氤开一朵墨花,墨既浓于此,眉翎似心血来潮的信手提笔绾了圈,圈内又划了一个圆。

双圈成环,她不禁莞尔,这落款许久不见,兀自又凝眸了半晌,大片的留白再未着一字,她什么也没说,信便随手便搁浅了。

纸若绢白,墨痕浓烈,却唯宣了‘七爷’两字,然而眉翎从未想到的是,她区区落的几笔墨,会将后来的许多事情,推向难以想象的局面。

***

“启禀皇上,太尉求见!”

内侍阴柔的嗓音传来,眉翎闻声而起,有大臣求见,她自当回避,也正好乐得借机离去。

唯遗憾,这一本书卷尚余几行便写满了,可也只能这样了,她将案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后,便转身向外行去。

宇文灏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只淡笑不语,直到她将至殿外,他广袖一拂,方才冉冉趋步。

腰上一紧,回头一阵龙涎香入鼻。

宇文灏大约是极喜这丹绯艳色的裙缎,楚腰在墨袍的臂弯里一环,衣袂流风回舞,袖口的兰花若素蝶振翅欲出,天然一段风姿,在凄迷的夜色里簪星曳月。

又来?

眉翎气煞,未待她开口,宇文灏伸手撩去她鬓发。

“别动!”

声息低低的吹在耳际,这人又怎么了?

眉翎暗自切齿,她坚决不在一个坑里掉两次,鬼知道他是戏是真,她即便不动也要先观察好周围的情势。

余光中,紧随在宇文灏身后的穆斌与殿门外的几个禁军皆垂首避目。

可……那个人是?

此刻,殿门外除了他们,还立有一人。

灰袍纶巾,昂然负手,已是耄耋苍颜,然白眉峭拔,扬目望来赫然一股威慑。

与眉翎一样,这老者也在审视她。

这位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权相吧?

为何要这样……瞪着她?

宇文灏又在……演什么戏?

简直被坑怕了,眉翎双目蹭的点亮,一把揪住宇文灏撩在她发髻的手。

又想往她发上戴什么?

御花园那一巴掌她可还历历在目呢!

这位‘权相’等下不会又来教训她吧?

这么一寻思,她双手赶忙在发髻上快速的自查一遍。却见宇文灏诡秘的一笑,灼烫的气息又猝不及防的压来。

然唇再次停在咫尺前,眉翎往后仰了仰,手又再次按在他心口。

宇文灏再抬起的眉眼有一闪而过的冽怒,可就连离得最近的穆斌也不知眉翎到底说了什么,惹得皇上这般,更遑论深黯的夜色里杵立在丈外的人了。

霞姿月韵揽腰入怀的亲昵尽收眼底,身旁有小心翼翼的嗟叹,九爷悻悻之余,也庆幸终于可以止步了,因为,有人的攥骨声已越加清晰了。

就在九爷准备返身之际,他突然往前方奔去,而前方,御书房门外,眉翎不过从宇文灏怀中退出,刚刚转身。

三人再次追风般的跟上去之前,九爷双拳一握,焦急的往回看,他跟自己说,他七哥大概是遭受了连续的打击一时气糊涂了,把这里当燕国皇宫随意穿行了。

不,简直比在燕国还横行!

他七哥若再这般莽动,他抬也要把他抬走,嗯,就这样,等下只管看他的手势,分配一下头和脚,三个人刚刚好。他回头也这么斩钉截铁的说过计划之后,抬脚便追了上去,身后两个暗卫,没有人理睬。

笺上云烟淡干,墨香尤在。

长指挑起,墨色双圈在玄黑的眸子里晃荡,提笔百转千回,落笔只划两圈?

不思量,自难忘?

殿外一阵骚动声倏起,宇文灏冷冷的一嗤,转瞬被触地翻滚的声碾压。

一地的血直叱在龙纹靴前,宇文灏未睇一眼,目光缓缓从笺上划过,长眸斜挑,勾一缕幽冷的笑,“好久不见呐,陵安王!”

御书房满殿的烛火猛的一曳后,点映出几抹峭挺的身影。

“不知陵安王漏夜来访,有何指教啊?”

一走进,七爷视线只顾在殿内抡了几圈,方才明明看见她折回,进殿却不见她身影。

这会,他终于将目光慢慢的定向前方,“少装模作样,你不就在等本王么?”

穆斌不知去了何处,宇文灏身后除了宫侍便是扬眉而立的太尉了。

满殿的人愕然有之,震惊更甚,却都没有九爷的神色复杂,一来不能示弱,二来又火烧火燎的急。

一听这话,他更是一脸郁悒的咬牙,刚才拦也拦不住,只得跟着硬闯进来了,他七哥果然是早就发现不对劲了。

他也一走进,视线就在大殿上盘旋了几圈,只焦心一件事,这待会可怎么走,飞天,还是遁地啊?

宇文灏洞若观火,轻漫的一嗤,“朕以为陵安王会知难而退,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

语中嘲讽之意昭然,一瞬不瞬,七爷收回视线,冷笑嗤回,“退么?那要看为谁而进了!”

宇文灏眯起眸子,亦玩味的笑了笑,“英雄……所见略同呐!”

一个棱棱负手,一个轩然仗剑,隔着数步,一腔一调已是冷锋厮杀。

狭路相逢未必勇者胜,因为勇者显然先焦灼了眉眼。

“你把她藏到那去了?”

“喔!原来陵安王是来……夜探佳人的。”

宇文灏似自言自语,忽而低低笑起,眸光一斜,递到了偏殿方向,“你来的不巧,朕心疼她……夜里辛苦,已叫她……先歇下了!”

言语极度暧昧。

就在这般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殿内始终有声息噪作,宇文灏说着长眸一碾,觑了眼脚下犹自在痛苦呕血的一禁军,鞋靴轻巧的提起,就着地上人的颈项猛的一踩,碎骨音滚着哀嚎的低吼声顷刻被死寂覆盖。

“别吵了朕的女人歇息!”

语调漫不经心,笑意耐人寻味,殿内一时静的只闻几道微促的呼吸,忽然,又有薄脆的纸声刺耳的响起。

“不过,陵安王今日来的正巧,省得朕再差人给你送去了,这信,正是她方才写给……七爷……报平安。”

最后三字吐的犹是滞滞泥泥,却是听见那‘七爷’两字,一道忧疑的目光终是从偏殿方向折来。

信笺始终不曾向他一展正面,只在那宇文灏的指间挑衅的晃荡着。

只……报平安?

远天浓夜入墨,殿宇碧金流光,天地的混沌似都在那一刻湮溺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宇文灏仍旧轻暼淡笑的睨着他。

“不可能!”

一道声音似秋日委地的第一片落叶,那么轻,偏笃定的沉重。

殿内不知是谁猛然咋舌,太尉亦惊的连连退了几步,数十个宫侍惶恐的蜷缩在地滚作了一团,无数道目光栗栗危惧的望向一边。

而那边,不过有一人往前迈了一步,挑起血剑,直指向的,正是他们浑然不动的皇帝。

“本王只听她一人说的话,你请她出来当面与本王说,她只要说一个留字,本王绝无二话,否则……”

剑锋上仍旧缭沥着一地的禁军尸首的血,七爷巡巡抬目,腥红的眸子里一刹有烈焰捻动,“把人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