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难得端起商量的语气, 对她转瞬挣扎的起身毫无意外,同样毫无意外的,是他同一时刻收紧的手臂。
下颌枕在她肩头,气息拢落处, 玉颈雪光秀色。
口舌确已微躁, 男女之事宇文灏向来不耽,那在他看来不过是闲暇时的附丽, 若对哪宫的女子有兴致了,便是锦上添花,无兴致则罢,所以一忙起政事来, 后宫一个月也未必去上几回。
但于她, 他确实愈加不可抑的想拥有,但也确实不想违她的意。
这矛盾的情绪, 一时竟不知是因为分外的珍惜, 还是生怕看到她厌嫌的目光。
“我有话想跟你说!”
舍了尊称, 语调温柔的不像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那容易给人一种感觉,他要说的话极重要,非听不可。
眉翎怔了怔,若不是回头又看见那妖孽般的笑,她差点以为这人一夜转性了。
“就只是说话, 除非……你还想有点什么?”
灼人的气息又渡来耳廓时, 眉翎默默的将巴掌数又加上一笔。
寝殿内, 一小榻的靠背上支了一只手臂,男子懒懒的半倚在榻上,女子抱臂而立,睥睨榻上的人,脸色比那墨袍还黑。
“准备站多久?”
宇文灏眼角往龙榻一递,笑得十分耐人寻味,眉翎改垂下手臂,摩摩手掌,看着药匣里雪亮的小刀,不用挑了,一把全抓起来……
她这厢正盘算着,那厢已开始宽衣解带。
“你干嘛?”
“睡觉不宽衣么,朕没有和衣而睡的习惯。”
眼前突然飞来一片黑影,墨袍从面上扯下,眉翎本是一股子恼火的,想自己没撵这人走,给了几分颜色,他居然开染坊了。
然而,视线重回清晰后,她眼前一亮,莫名的想笑,真的开染坊了!
这颜色鲜艳的,像御花园里头最阳光的一朵花。
是不是皇上都得穿黄色?
这么个尚黑的人,中衣竟也是明黄赫目的,只是除了黑色以外,这人身上突然出现其他色彩,竟觉得格格不入。
嗯!她斜暼了眼,这人还是适合墨黑,因为与他周身的邪冷阴煞相得益彰。
“你打算站着睡?”
“你也不怕睡着了,我一刀杀了你?”
“这一模一样的话你问过朕,在扬州,不记得了么?”
扬州?眉翎不由得愣神,而宇文灏朝小榻的一侧拍了拍,“别站着了,不睡也坐过来吧!”
“再坐过去一些。”
咦?出奇了,她虽好性子的依言坐了过来,可也刻意与他隔了一段距离,他居然要她坐的再远一点?
正好,她乐得其所,她一起身直接挪到了最边缘,然刚坐定,膝上就一重。
这人的话永远的不要轻信,尤其是他笑着说的!
眉翎无语的低下头,看着肆无忌惮的枕来膝上人。
“朕四更起榻,五更还要上朝,即便不睡也要合会眼,这两日还有很多事要料理,还有很多人要杀……”
即便阖了眼,亦是微拧的眉宇倒让眉翎相信,那万丈荣光之上的人,在夜阑人静时也会疲累,也需要一枕安眠,来慰藉白日里的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阴谋诡谲。
宇文灏微微眯眼,眸子里缠着看得见的血丝,这模样倒叫人看着有些心疼,两道目光一触,同时折向了烛火。
这若连灯也灭了,黑灯瞎火的实在太……
“你若觉得太亮的话……”
手盖向他眼帘,忽觉不妥,眉翎想抽回却已被他按住,“就这样,朕觉得甚好!”
甚好?
那只手心有伤,她还胡乱缠了段纱布,隔在眼上也不舒服吧?
眉翎疑惑着看了眼他单薄的中衣,打趣道:“皇上这中衣色泽保暖,连被褥都省了?”
“朕龙榻上的被褥有多大,你会不知道?这小榻放的下么?你若担心朕冷,就抱紧一点吧!”
永远不要好心问一个妖孽冷不冷,活该他冻死。
眉翎恨不得把龙袍直接蒙到他脸上去,可转念一想,这人早就算计好叫她拿衣袍来给他盖了吧,否则扔给她作什么?
这坑进的,防不胜防啊!
一道鲜艳的明黄终于被墨袍盖住,眉翎顺势换了一只手覆向他眼帘,然她手刚放下,便感受到了那陡然拢起的眉骨,落在他眼上的手又被换了回去,竟还是这人闭着眼睛自己摸索到她手换的,末了还摁了摁,
“就这只手,这样朕不会忘。”
眉翎当时没有问他不会忘什么,那是她第二日才知道的,然而那一夜,他说的许多话确叫她一生难忘,一颗帝王的心袒露于你,唏嘘有之,感动有之,震惊有之,无奈亦有之。
犹记得他忽然唤她的名字,不是洛雪,是她原本的名字,眉翎不知他怎么得知的,他似乎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事,语气是他一贯的直抒胸臆与不屑征询。
“眉翎,留下来做朕的皇后!”
手冷不丁的蜷了蜷,眉翎一时无话,然膝上人虽闭目却洞察入微。
但看他转瞬扬起的唇角便知,像看得见她的仲愣,宇文灏再次把她手按住,他本也不是询问,也不意等她回话,只想确定她仍在听。
“太子妃是朕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权相安在朕身边的第一颗棋子,说她是棋子有些抬举自己了,朕那时也不过是权相把持朝政的一颗棋子,雁山一战是朕被傀儡了近一年,决定博一次置于死地而后生,却不想撞上了……”
“那夜战火你也是知道的,以至于朕刚逃出权相股掌又沦落成燕国战犯,原以为天要亡我,不想你竟误打误撞的出现了,后面的事,你便都知道了。朕曾起誓,只要这一战活着回去,必要夺回一切。后来回宫的路便是一条血路了,不记得杀过多少人,不乏曾经背叛过朕的亲信挚友,朕若有一丝恻隐之心,今日泥下锁骨的都是朕。但有些人,朕不杀,死,太容易了,朕死过一回了,朕要叫他们知道,活着,才叫难……”
太子妃便是那有些人之一吧?
这般有违伦常的羞辱,确是叫人生不如死,可悲的是那女子似乎还爱着他?
而他早已连恨都吝啬施舍了……
手下有动静,眉翎怔然垂目,见他挽起自己另一只手轻轻摩挲在脸侧,那样温情的动作会让人觉得他对她确是极爱恋的。
因为宇文灏似乎忌讳脖前颈旁的接触,她第一次给他上药,手刚探到他喉前一寸,刚醒来的人竟直接把她摔翻。
也不知这一刻的温情,是历劫重生的依恋还是求而未得的执念?
记得在扬州时,他就曾要她跟他回来,就因为,她救过他?
微微沉下的声音将眉翎的思绪拉回,她手刚欲抽走却又被他带着按去了心口。
“你今日说朕的心思没人看懂,没有哪个君王会叫臣下一眼看穿的,若有,那定也是先死的那个!但你既如此说,不若,朕试着让你看懂。其实,朕身边并没有多少可以信任的人,所以,朕希望你来做那个人,希望你可以陪在朕身边……”
“宇文!”
那是眉翎那夜唯一打断的一次,她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想到了那个朱纱悬面的女子。
她发现敏月似乎不惮在旁人面前解下面纱,可只要宇文灏出现,那面纱必是悬上的。
为何?女为悦己者容呗!
这么想着,话便脱口而出了。
“敏月亦是你可以信任的人,你何必视而不见呢?你不可能不知道她对你……”
隔着层层纱布都能感受到宇文灏顿时攒紧的眉目,截断的音色,也跟着柔厉不明了起来。
“朕在说你!”
顿了顿,宇文灏叹了口气方才续言,“也罢!你既问了,朕便直说。”
“她不过是朕回宫路上的一颗棋子,朕把她和她的族人从突厥手下救出来,就是要她为朕做事,朕不曾亏待过她,允诺过她的亦都践言。她本是必死的,朕一开就么谋划的,亦不曾隐瞒过她。”
“倘若,朕与你说,她会活下来,不过朕是觉得她性子与你有几分相似,否则,朕断不会在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还费力救她一命。如今,功已成,她要走,朕不留,她要留,朕亦无所谓!但是……”
宇文灏突然握紧她手,“你不同!”
那般冷血无情的话之后,三个字偏又说的如斯深情。
他不是不爱敏月,是根本连她的命都不屑。
眉翎忽然想问,那倘若自己有一日于他的江山帝王业也有了利用价值,她会成为哪一颗棋子?
想想,这话实在可笑,棋子,她不早就做过了么?
眉翎没问他自己有何不同,是否区别就在于,他会更怜悯她,会更费力保她一命?
她轻轻一哂,再无一言,手心是触得到的心跳,她只安静的听着。
“你昨日与朕说的话,你明知朕不可能……,朕坦白与你说,后宫那些个女子,即便朕对她们无甚兴趣,但后宫与前朝千丝万缕,朕也绝不会擅动她们,且朕将来要纳的妃子势必更多,收她们入后宫或为制衡,或为权宜,但不管是何缘由,朕既纳入后宫也必定会临幸。”
“朕能给你保证的唯一是后位,朕身旁唯一的位置留给你,还有子嗣,朕不想要她们的子嗣,她们……,你若有麟儿,朕会立为储君,你有这些倚仗,也无甚后顾之忧了!至于旁的,你知道,朕给不了,至少,现在还可能,不过,朕也不逼你,你的性子……”
宇文灏似乎笑了笑,继而道:“逼也是没用吧!朕想过了,朕愿意慢慢了解你,既是钟爱的,朕也愿意等!所以,朕不逼你,这承诺永远作数。”
漏断声歇,满殿只余金镂香龛上方的云烟仍孜孜不倦在眼前冉冉,不知是檀还是麝?
这香味,她几日依旧未嗅明。
眉翎望着缭绕的焚香微皱了皱眉,似认真的思忖了一番,忽而低低笑起,她欣赏他的坦率,但该如何说呢?
是该感谢他施予的一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万凰尊荣?
还是那从此摆脱不掉的深宫孤寂,宫闱争宠?
爱在钟字之后,最不该跟其他,钟是独寄与唯系,本就是专属的意味,哪还有她们?
这个字用的妙,可惜不对!
不是什么人,都用得起这个‘钟’字!
但倘若这是君王此刻的‘钟爱’,那她不想妄议史上色衰爱弛后,那数不尽的废后废储惨死而终的人,当初的倚仗都去了哪?
眉翎无声摇头,该说的昨日都已说过,至少,他最后的一句话还是让她欣慰的。
手无声的从他心口抽走,宇文灏顷刻已觉察,胸脯微微起伏,他并未将她手再挽回,掌心已空,却依旧僵持着方才的姿势。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了几许,君王不愧是君王,宇文灏接下来说的话,温柔里藏的刀锋叫人不寒而栗。
“战俘,朕明日便带你去看,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因为朕刚回宫时便已着人去打探,你哥哥既是少帅,定是他们熟识的,朕命他们随机选几人作了画像,容貌倒也大体一致,照着那画像去寻,你哥哥恐怕多半不在其中,你明日……且再去瞧瞧看,不在也无妨,只要他还活着,断不会冒着朝廷重犯的头衔轻易回燕国,朕再命人去边境的深山农舍挨家挨户找,朕保证,只要他一息尚存,定将他寻回来。朕一直未带你去看战俘就是怕你……,朕不希望……你见完了就走……”
“眉翎!”
突然又唤了她一声,声音极郑重,似还有一抹不依不饶的意味,“朕说过不逼你,你只要留在朕身旁,朕便一日赦免一个战俘,那些人,想必都是你父兄的同袍,亦或你的叔父长辈吧!你倘若见过他们便走……”
宇文灏忽的挽开她手,慢慢睁开眼,眸里阴鸷涤涌,面上蕴的笑,却一丝不增,一丝不减。
“足见你也不在意他们,那你都不在意了,朕还留他们的命做什么?”
宇文灏说罢,又挽回她手重新盖在眼上,生杀制衡的胁迫,似说的不过是一句枕边的吴侬软语。
殿内余音散尽,夜,似陡然就静谧了下来。
而眉翎依旧安静的垂眸,听着膝上人逐渐悠缓的呼吸,想着肋骨内三寸,那里,跃动的是怎样一颗帝王的心?
余光里,手上裹着的雪白的纱布,像一片蒹葭苍茫,在无限的放大……
***
掌心再次摊开时,有淡淡的药香逸来,皇宫中不愧是有人间的极品,连药都没那么苦涩。
眉翎这才知道他昨日说的不忘是什么,手上伤口已料理过了,药纱缠的细致整齐,而他龙榻上的锦衾似乎也不至于大到放不下,因为此刻,正盖在她身上,而她则歪在小榻上独自醒来。
想来宇文灏应是去早朝了,而眉翎盯着裹着药纱的手掌,却在掰算着另一件事,有人临走前与她说‘等我’,她出来几日了?
***
天色淡明,此时启明星正亮。
风吹色如血,轻柔的撩起玄色的衣摆,铁甲半身迸溅的嫣红,一绽成硝烟里最炫娆的朱花。
血战了几个日夜,大局已定,元帅提前归营,本是该欢庆的时候,此时,营地里却透着一抹骇人的死寂。
元帅的营帐内,还保留着人离去前的模样,披风叠放在太师椅上,茶盏铜镜整齐的摆放,最是案上的那本书,不知反扣在了哪一页。
营帐外,地上断箭残弓旁还躺着一柄血剑,腥色早已风干。
“四日?很好!”
“七哥,不报……是臣弟的主意,不关其它人的事……”
九爷的前襟猛的被攫起,一道腥寒的目光横扫,满营的将士顿时跪了一地。
声息不闻,凝如千钧的空气似绷在一根发丝上。忽然,横空有利剑抽风声,九爷紧紧的阖目前,一缕发尾在风中吹断。
剑锋挑着乌发凌空抡了一圈,堪堪朝所有跪地的将士一指,“本王倒要看看,从今往后,还有谁敢瞒上不报。”
厉声最后一字跟着手中的剑同时掷落,冷刃噬地一尺,犹簇闪着寒光,青筋迸裂的手猛的就攥上一突厥人的喉头。
若以九爷的身份,断发代首已是极刑,那么此刻,弃剑不用而徒手扼喉,没有人敢怀疑,元帅的愤怒。
这突厥人正是三日前被派出去搜寻眉翎的一队骑兵抓获的,姜军的人不光斩了突厥三王子的手,连他的也一并斩了。
两人刚被斩手,岂料姜军前脚刚走,燕军后脚又来,突厥三王子一脚将他踹下马,自己逃匿了,他连手都没有了也只能就擒,而此刻,濒临窒息前,他已在这跪了四日了。
“她,她说自己……是姜国的探子来,来你方刺,刺探军情的,我们追,追杀她,后来撞到姜军,她就被……带走了,我们也没想到,她竟然是,是个……”
‘女子’两字像催命的符,叫刚从沙场上披血而归的人,都不曾见识过他此刻的残忍。
眼也未眨,七爷猛的一收力,突厥男子头骸断地,恐惧的目光永远的停在了天边刚露的曙色。
下一刻,一声暴叱就跟着急剧的步伐穿过一地的人影,“传本王军令,突厥人马不斩尽杀绝,不准收兵!”
“七哥,这穷寇莫追……”
“本王现在不是要打败他们……”猝然转回身,一道怒斥响彻军营,“是要打死他们!”
地上突厥人的尸身已断成两截,连九爷都噤了声,哪还有人敢多嘴。
地上,还有一缕断发随风残卷。
九爷无奈叹气,论军规,此事是他瞒报在先,但兄弟二人几乎是在一个床榻上爬大的,那是何等的情分?
他早料到他七哥会恼,却不意会这般毫不留情的削发,今日得亏是他,若换成旁人,任是哪一个,恐怕都得身首异地。
但这还不算,九爷更担忧的是,穷寇莫追的道理他七哥何须旁人来提醒,可素来冷静的人这般怒发冲冠……竟似为红颜,似乎有些……
九爷杵在原地暗自忖思,眼见七爷进帐褪了战戎之后又迎面走出,
“九弟……”
九爷瞠目望着转瞬已走远的背影,匆匆追了上去,他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他七哥……着实有些失控。
可九爷哪知,旗开得胜,大局在握,七爷自是该意气风发的归来。
但营中偏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等他归来的人,他临走前叫她等他,可门卫说她去找他了,他现在心上除了她,此时此刻,哪还容得下其他?
更何况,她现在还在宇文灏身边。
***
暮色微醺,御书房内已是银烛新火。
文房墨宝,雅阁御案。
一长指划开奏折,紫毫舔墨,穆斌恭谨的立在一旁,几欲开口,却又忌惮什么几番吞了声。
“有事?”
宇文灏长眉微挑,穆斌一凛,应声道:“启禀皇上,罪犯莲儿今日午时施刑后,太子妃已……自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