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
“随你。”
所有服侍在侧的宫女内侍同时打了嗝,从来没有人怀疑过,眉翎接下来要说的那两个字是‘皇上’。
然而皇帝竟然一副你开心就好的表情,改口就算了,居然还是为了……顺口?
“我……”
眉翎再次转过头请求暗示,内侍慧眼识势的上前一步,“姑娘是不是忘了给皇上布菜了?”
布菜?
眉翎恍然大悟,在军营里用膳习惯了连主次桌位都不分的人,是忽略了这个。
难怪对面这人也没怎么吃菜,敢情是等着人来给他布,可关键是她完全不知道他味口喜好。
“呃,这位公公……?”
“姑娘,奴才贱名陆荣。姑娘赏脸的话可以唤奴才小陆子,小荣子都行。”
后面的话眉翎突然就无暇再听,许是从小跟着她白妈妈接触草药太多,那名字直接将她的思绪截下——鹿茸??
她一瞠目,细想之下,收了收下巴暗自喟叹,鹿茸可不是贱名!
那可是名贵的药材,还是专门……壮阳的!
不过,这话对一个内侍说出来太唐突了,眉翎暗自心领神会的摇头:“公公这岂是贱名。”
陆荣不明所以的清了清喉咙,本就尖细的声音更像拈了根针似的,“那可不,奴才的名字,还是皇上赐的呢!”
噢?那这名字起的……是否有些讽刺?
默默的扒了一口饭,眉翎讳莫如深的瞟了眼对面同样默默扒饭的皇帝,试图将话题拉回,“哦,公公平常是专门给皇上布菜的啊?可知皇上喜好?”
陆荣略一迟疑,目光精锐的一暼,笑道:“想来姑娘选的,定是合皇上心意的。”
说罢,他暗自撇撇嘴,皇上喜好可没人敢乱说,没的丢了脑袋,再说,他可不是什么布菜的小太监,先帝在的时候,他可是后宫娘娘青睐的头筹。
只不过新帝登基,后妃本就不多,再加上皇帝忙于政事,后宫一个月都去不了几回,他都快成闲职了。
不过,这话在眼眶里转转就好,他是不敢乱说的。
于是,陆荣委婉的摇头道:“奴才不是专门布菜的,奴才是管敬事房,专门给皇上翻牌子的。”
这话不说倒罢,一说完,气氛陡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悬在半空的银筷在手中颤了颤,眉翎本在想着布哪道菜给皇帝,现在实在是忍俊不禁。
且不管是不是那两个字,那就算不是,宇文灏给敬事房的人起这个同音的名字,每每唤鹿茸来翻牌子,这用意,也实在叫人难以思无邪啊!
一脸寡欲清心的皇帝终也忍不住抬起头来,因为,鱼的头,龟的板,羊的肾,牛的腰但凡各种动物最补的御膳,一道接着一道的递来他碗里。
直到两幅筷子在半空狭路相逢。
长眸碾若墨线,宇文眯眸看着乐此不疲的布菜的人,空出的另一只手往案上一支,钳住她手,巡着手心向手腕暧昧的挑弄,“朕的身子很好,你若不信的话,现在就可以试试……”
话说的分外露骨,再配上那一脸的邪笑,当真是二十分的欠揍。
眉翎咬牙切齿的甩开他手,将一大块羊肉扔回自己口中。
接下来,她递到对面的菜不仅快而且狠,小山一样的碗中堆满的是一道比一道红,一道比一道辣的菜。
“陆荣,赏给你了。”
陆荣正不明就里,宇文灏将碗一推,笑里藏刀,“吃完,你自己去内务府领罚。”
“哎呦,皇上,奴才不知……”
“你的名字是朕赐的么?”
陆荣一个冷颤,慌忙跪地掌起嘴:“奴才该死,奴才忘本,奴才名字是先皇赐的……”
“既忘了,那朕索性再赐一个给你,叫……当归,好不好?”
羊肉太大以至于到现在还没嚼完,险些喷出口来,眉翎失声大笑,没想到这人连说起笑来也那么阴毒,当归……还不如鹿茸!
恣意的笑声是在穆斌匆匆走进中打断的,他神色本有些焦虑,但见这场景愣是呆在了一旁。
皇上素日里用膳跟上朝似的不苟言笑,更遑论这般欢腾热闹了。
“但说无妨。”
穆斌正想着,听得声音,循着皇上并未转睛的视线掠过眉翎,恭声道:“媗妃娘娘确如皇上所料,有所行动。”
媗妃?不正是方才那个……
眉翎正暗忖着,宇文灏不知为何朝她伸来了手,还笑得意味不明。
这人不是要报复她吧!
眉翎赶忙捂上自己的小碗,却又在下一刻愣住。
帕子,案上是有的,但他冰凉的指尖直接触来唇角,一擦一拭,竟惹得她面色发烫。
有那么一刻,眉翎相信他真是那梦中的人,也有那么温柔的一瞬,只是那面上的笑,霜成玉砌,长目流光永远看不透深浅,正如下一刻,他忽而扬起唇角,目中笑意已全无。
“朕带你去御花园逛逛。”
从来不是询问的语气,帝王者凌人的强势端然自若,不过,这御花园,眉翎本也是乐于去的。
女子总是爱花的吧!
看惯了北地的粗犷磅礴,更痴意于江南的诗画婉约。
芊蔚青青,姹紫嫣红,虽已是秋日,然皇家的园林似得了造物者的青睐,风景一如江南的三月。
阳光和煦,秋水碧波倒影琼楼玉宇,莺燕轻啼,振翅一飞,将那花烟云蔚一同晕入了画卷。
若不是这凤尾裙繁复,眉翎定要蹦着跑起来了,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吧?
诚然,虽说姜国亦是北地,但这御花园不乏江南才有的花卉,她确是长那么大都没见过。
皇宫大概就这唯一的好处了,奇珍异卉可一饱眼福。
“宇文,你这有一半的花,我都叫不上来名字。”
皇帝一路闲庭信步,自是这风景中一抹最冷傲的矜贵,而在这群芳争奇斗艳的御花园,似乎只有前方赏花的人,才是他眼中的风景。
牡丹落色,红莲成霜,说的便是这般的容色,叫阅遍六宫粉黛的人,亦一暼惊艳。
但即便是赏花赏美人,宇文灏幽深的眸子也是一贯见鬼般的深沉,眉翎见惯了,也不以为意。
这会,她正蹲在花丛旁数捻墨兰,发间没来由的一重,抬头,宇文灏不知何时折了一枝花,而她鸦鬓已簪花一朵。
“喜欢便折了,何故捡地上的兰花?”
宇文灏站在身旁,话问来,眉翎连头也没抬,只顾拈着泥间落花。
倒不是说悲春悯秋,只是北地本就不适宜种植兰花,可怜这兰花开得跟营养不良似的。
这么一大片竟然只有喜寒的墨兰开了,她若再不吝啬的一薅,那不知道皇帝还赏看什么,韭菜么?
再说,这刚落的兰花,芳香仍清郁,用来配他腰间的香囊正好,龙涎香太烈,不妨偶尔换个淡香什么的……
不过这话眉翎尚未来及说,眼角已有一片彩虹飘来,叫她本要抬起的头,索性又垂下去了。
“皇——上!”
一阵媚到骨子里的见礼声传来,估摸这道彩虹没有七色,也得有五色。
然而半晌未闻应答,宇文灏该不会是记不得谁跟谁了吧?
“呃,爱妃,朕明晚……”
果然!
眉翎忍不住窃笑,一个人腹诽的不亦乐乎,余光中皇帝已经揽了一色彩虹转进花丛了,其余几色悻悻的摇风摆柳而散。
捻满了一捧的花,她收在袖子里,挪了个地方又接着捡,头顶冷不丁的罩来一片阴影时,她眼也未抬便脱口而出。
“皇上跟他爱妃去那边了。”
说罢,头顶的阴影还在,眉翎又贴心的摇手一指,“喏,不远,就在那花丛后面。”
又往旁边挪了挪,眉翎只顾低头接着捡她的小兰花,岂料手刚伸出,就猝不及防的缩回。
一朵墨兰猛的被绣花靴踩下时,她方才觉察到什么。
都说风雨和彩虹是好友?
那边几色彩虹刚走,这边风雨又来?可是,你们的皇上并不在这。
“妹妹当真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呐,你身上这水光锦,可是一丝万金呐。”
灿若莲花的音调一扬,待将未走远的几色彩虹也吸引过来,金镶玉甲作势的理了理一丝不苟的云鬟雾鬓,女子忽的耻笑道:“穿的这样名贵,怎么还尽干不入流的事情呐?”
扬声的不是眼前人,眉翎视线所到处,一抹艳色裙裾好生的面熟。
今日在御书房才见过,不用看,是媗妃了。但是,她干什么不入流的事情了?
捡花么?好笑,管你什么事?
想是这么想,不过眉翎面上仍旧挂着笑,将兰花往手心攒了攒,准备起身绕道。
你们的皇上还没来呢,莺莺燕燕已越聚越多了,她可无意与群芳争妒,更不想当活箭靶。
“这天下再名贵的东西,也不及我们娘娘头上的一支凤钗啊,那可是当年娘娘与皇上大婚的时候,先皇御赐的,凤头钗。”
树欲静,而风显然不欲不止。
说这话的,正是趾高气扬的踏碎兰花的宫女,亦是那媗妃的随侍,眉翎刚转身,她就掐腰一吼,“滚回来,媗妃娘娘准你起来了么?”
“说你呢!”
叱音直朝背后砸来,周遭窃语声已分作。
这嚣张的,不是一般的理直气壮啊!
眉翎满腹深疑的回头,刚迎上那跋扈的斥指,一字尚未来及问出口,一手掌已直朝面上扬来。
“看着怪清秀的,怎么干得尽是龌龊的事情。”
眉翎莫名其妙的揪住宫女打来的手,没来及问她干什么龌龊的事情了,媗妃已挑起眉尖,厌嫌的眼神将她从头滚到脚之后,杏眸朝宫女瞪去。
“你就只长了一只手么?她又没册封,宫籍尚不及你,你怕什么,人赃并获的,给我往死里打。”
宫女再次打来的一只手也被眉翎惊愕的攥住时,她脑中有层缕不晰的念头在突突的往外冒。
直到媗妃的一记掌风也跟着甩来,她才骤然清明一件事,一件她压根就没想过的事!
宇文灏为何要带她来御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