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送爱入局(八)(1 / 2)

媗妃的护甲和丹蔻从颊上掀过时, 眉翎没闪也没躲,因为她要证明一件事情。

一片噪起的惊呼声中,她顷刻被人拉进怀里,身后, 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同一时刻扇下。

那狠劲的掌风, 无疑是男子的力度。

下一刻,衣衫摩擦声, 摔跌委地声,哭嚎嗔怨声,所有声响都再次被一道雷霆怒音覆下。

“放肆!”

整个御花园在那一声之后静得声息不闻。

眉翎轻轻阖目前,余光里, 又只余两个站立的身影。

一个, 牢牢的搂着另一个。

而她,正恰巧在这天下人都看似荣宠的怀里静静的呆着。

可惜, 这龙涎香太刺鼻!可惜, 这怀抱太刻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午膳时, 穆斌进来禀报之后, 他如斯温情的为她擦拭唇角,说带她逛御花园开始?

有手探来脸颊,这手,眉翎很想直接打开,不过许多人看着在, 没的显得她恃宠而骄。

她只不露痕迹的偏开头, 恭恭敬敬的退开这天下女子无不羡慕的怀抱。

宇文灏皱眉, 想说些什么,眉翎已抢先一步,“不疼!”她说完又补充道:“也不痒!”

一个女子的力度打下来能有多重,反正不似媗妃啜血倒地。

眉翎想着又一哂,昂首似极认真的讨功,“皇上可是看我这出戏配合的天.衣无缝?所以……”

她说着目光微微一斜,宇文灏刚落在她鬓上的手微不可见的一颤。

而在那之前,两根纤指已先于他探向发髻,只轻轻一捻,叫素来冷鹜的皇帝也闪过一丝惶色。

“皇上是要把这个赏给我么?”

和鬓角的花同时取下的是一支翠玉鎏金的凤钗。

眉翎看了看花,又看了看钗,花是他亲手簪在鬓上的花,钗是他在同一时刻悄悄簪上的钗。

她突然笑了一下,像是之前笑别人,现在笑自己。

“凤!头!钗!”

一字一顿咬如碎冰,花与钗一并被拍在乌金龙袍的衣襟前,没人去接,凤钗坠地比笑声更清脆,叫人忘了同时落地的,还有一朵妍花,这花?

眉翎垂眸暼了一眼,直到此刻,她才有机会细看,却发现根本不认得。

当时从他略带笑意的眼中,她以为应是极美的,现在想想,那笑,尤为讽刺。

更讽刺的是,那散了一地的墨兰,她再也不会去捡了。

有些花今日像她一样,注定要被践踏,就像有的人,注定就只适合龙涎香,够冷够冽!

这一地的狼藉就是一个帝王的爱,眉翎不予置评也不愿妄论,感情一旦掺入算计,谁都承受不起。

“媗妃生性妒悍,德行有亏,即刻禁足于凤鸢殿……”

陆荣尖亮的嗓音陡然拔高,冠冕堂皇的话像刀尖刮过耳膜。

囚禁媗妃,这就是那个帝王想要的全部。

但他需要一个借口,于是她便成了借口,他需要一个理由,于是凤头钗便成了理由。

一场算计似无可厚非,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左拥右抱,借耳鬓厮磨撩过媗妃发鬓取下凤钗,就已经开始?

好一场不动声色!

“皇上,好多双眼睛瞧着呢!戏都唱完了,我还不能走?”

眉翎一根一根掰掉紧扣在肩上的手,连头亦懒得抬。

皇帝幽深的眸眼最初也晃过一丝不安,转瞬便是岿然不动的浓黑墨瘴。

那样的神色你不必去看,反正永远也看不透。

眉翎一笑转身,在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中,这个不知来头的女子甚至都未曾册封,就连窃了媗妃的凤钗,依旧成为了那看似一场争风吃醋的完胜者,所以该有那欣悦的神色?

然而眉翎只是这么如释重负的走着,却未行三两步,又被迫停下。

待到她惊怔的回头时,身后内侍宫女皆行色匆匆,御花园经方才这出一闹,没有百十人也差不多了,这么擦肩一暼,竟似再无迹可寻,可她手中,分明被人塞进了一张小笺。

“媗妃的侍女先斩手,再杖毙。”

宇文灏的暴叱响彻御花园时,眉翎堪堪展开手中小笺,正看着那苍劲与郁秀不可明辨的字迹,身后猛然撞来一股力将她死死的钳住。

“你气朕?”

听这怒音,好像是他比较气。

眉翎无语,谈不上气不气,她知道他在干什么,所以她摇了摇头,耳后紧绷的声音似松了几分,但依旧压的低沉。

“朕不想辩解什么,只是,朕现在还不能动她,但朕跟你保证,一定叫她痛不欲生……”

咦?这个保证……太奇怪了。

她与媗妃可是前世无怨今世无仇的,若只是为了这一巴掌的话……

“宇文!”

眉翎再次推开拂来脸颊的手,一语回眸,“我不怪你。”

“真的!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跟我保证。”

“那朕跟你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噢?”

小笺捻在指间递出,眉翎毫无意外的看见扣在她腰上的手又突兀的收紧,身后再次声息不闻。

“你若不想……”

“没关系,公平交换,谁叫我有求于你呢!”

这大实话也不知是哪个字恼到他了,本已微微松开的手,连带着那张小笺又将她往死摁,“你想要什么,朕都允你,无需交换。”

嘶!眉翎龇了龇牙,他跟自己较劲,拿她出气?

“想你先放开我。”

眉翎挣脱出禁锢才发现,御花园竟转眼只剩他们两人了。

“不用看了,朕让他们都退下了,御花园供你一人赏玩。”

赏玩?

视线一掠,日落花色含烟,芳菲涂金染媚,确是极美。

只是一眼千遍,有些风景看一次就够了,就像那本不该属于秋季的花,即便在这绽放的如火如荼,也不过荼蘼一刻。

秋季本就该赏苍苍蒹葭,恬淡金菊,不过这样寻常的事物,皇宫反倒没有。

“这御花园最高的地方在哪?”

“什么……”

日暮点红妆,像染了谁的胭脂水粉,嫣晕了一天。

站在这两人高的水榭台上,视线也不过堪堪与落日齐平,再耽搁片刻,日沉西阁,估计就只能看见半天的火云了。

果然,风景还是山巅独好!

眉翎寻思着大咧咧的一撩裙尾,迈到了外檐,撑着汉白玉的石栏坐了上去,看着天涯落日,十足的惬意,就是这模样嘛……

她半身悬在莲池上,足下悠悠的晃着,头也不回,只道:“烟视媚行,规行矩步的美人,你后宫芸芸,你就不必用那种眼神审视我了,我大多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朕可没说过不喜欢你个这样子,再说了……”

暼了眼她那不羁的坐姿,宇文灏哼笑:“这算什么?你什么样子朕没见过,放毒劫狱,翻墙跳河,放箭杀人,前两日还屠了一匹烈马,任是这哪一件,朕后宫那些个美人都干不出来,你居然还好意思把自己归作芸芸女子?”

话还真是一句比一句毒,眉翎磨牙凿齿的回头,不疼不痒的一句刚好落下,“不过,也算是,动若脱兔,静若处子。”

“只是,朕没想到,你到这最高的地方就是要……看落日?”

“嗯!”

“落日好看么?”

冷不丁的一问,连风也莫名的滞了一刹。

约是感受到了惊疑的目光,宇文灏眯起长眸,似说着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每日早朝正逢日出,朕尚且无暇看,更遑论日落了。”

金纹墨袍巍立如松,深邃的眸光淡淡一扬,大有万千浮光一掠之景,帝王者的孤峭风岸,时时昭然。

当然,除了那下一刻斜挑起的唇线,和一贯轻佻的语调:“看来,朕比落日好看。”

“很累吧?”

没来由的一问叫宇文灏蓦地一愣,但也仅有那么一瞬,皇帝面上顷刻已是万年看不透的似笑非笑。

应是在笑这个问题吧?

眉翎问出口时就知他不会回答,也不意等他回答。他连枕旁人都要那样虚与委蛇,假意周旋,这还只是后宫,更遑论前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盘枝错节要料理起来又岂是易事?

“累了,就低头看看吧。”

眉翎自问自答的话听着些意味不明,宇文灏倒是言听计从的很。

咦?这人在想什么?龙涎香忽而迫来脸颊时,眉翎哭笑不得的抵住他胸口,“不是叫你低头看我。”

“朕低头就只看见你了。”

这理直气壮的,好吧!谁叫她正好坐在他眼下呢!

眉翎郁结的摇头,手指摁到墨袍左边胸口,轻轻一划,点落处是怦然的心动。

“这里,肋骨内三寸,你低头,是为了见你心。”

“否则,苍生仰望你,你俯视苍生,如何平视自己啊?”

‘你低头是为了见你心’

当时,风剪几缕兰香携着轻音一字一字跟着心跳刻入血髓,叫宇文灏这一生无论何时想起,永远都记得当时心口的温度,和那跳漏了的一拍。

帝王业从来是白骨奠,他手中早已染尽鲜血,最初也有不忍,而今早已麻木,身旁从来不乏能臣武将为他出谋献策,却从来无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

问一个帝王是否累?

不会有人问,也没人敢问。

平视?何人敢与他平视?

他视线所到处从来是别的发顶与卑躬屈膝。

若他深冷孤寒的目光中还有一丝温存,那也仅剩这个在他几近客死他国,忽然闯入视线的女子了。

这个到现在仍敢指着他,直呼名讳的女子,天下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按在心口的手在抽走前,被宇文灏紧紧攥住,眉翎不由分说的被他揽腰携起,他握住她手,定定的指向了一处。

“那里,未央宫,后宫之首,你来做那个,与朕平视的人。”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吻落,漫天的嫣红大片大片的渲染着姜宫,未央宫于贝阙珠楼之间,似那众星拱的月,自有皎然的华色。

这男子从来直抒的情臆,不是不让人动容的。

然而手抽回,眉翎同时端庄好了笑意,“我可不做那弱水三千,我不要之一,我若要,便要那唯一。”

略一怔,宇文灏又笑起,到底是女子,要独宠?

回答的笑声干脆的一瞬不瞬。

“可以,那未央宫朕许给你,亦许你三千宠爱于一身。”

“广厦千丈,眠榻不过三尺,我不要那富丽堂皇的未央宫。”

“那你要什么?朕许你这天下间,你说得出的任何东西。”

“我只要一个这个。”

帝王睥睨天下的笃定在她转身后,一帧一帧从眼角眉梢覆灭。

“我不要三千宠爱于一身,那亦是三千之一,我也不要那诺大的未央宫,我就只要这一样,我一人的唯一。”

眉翎手落下之前,她就知道,手落之后,他也该明了,天下间偏这一物,他给不起。

因为她的手,正不偏不倚的按在一个帝王的心上,一个誓要吞没八方囊括四海的心,一个天下最不可能唯一的心。

宇文灏垂落的目光暗烈的无以复加,这天下间有什么奇珍异宝不是他信手拈来的?

只知她大不似寻常女子,却不意她要的,竟是这样有悖伦常的。

他是帝王,他的三千佳丽永远只会更多,谈何唯一?

三千宠爱居然还不够,还要唯一?可是这样荒谬的话,他为何还在认真的想?

那一刻,不知失神了多久。

宇文灏忽而又低低笑起,自身后狠力的钳住她。

“你说这话就是故意气朕的,怎么?朕今日叫你伤心了?”

唇压在耳后,迫得眉翎直颤抖,不光是因为那逼灼的气息,更是她选的这好位置,脚下就是御花园的水池。

而宇文灏就站在她身后,更是心知肚明,他不怀好意的把她往前稍稍一压,前方踩空便是坠水,她躲无可躲,只能乖乖的依附他。

皇帝驭人度势,还真是拿捏的刚刚好。

眉翎气结,怎么就把自己给坑着了,然而她刚往后退,颈后的气息就激得她一阵酥痒。

“宇文!”

恼斥了一声,眉翎抬肘就往后一推,流风回雪般的转身那叫一个漂亮,然而,局势……并没有丝毫的逆转,反而……

眉翎怯怯的瞄了眼身下碧波倒的影,悬在空中的裙裾随风微曳,那几乎是她完整的斜倚的身影。

她整个身子只有脚尖还点在石阶上,那手臂借的是谁的力,自不必多言了。

对面那邪俊的脸,是一副看热闹不怕挨打的淡定。

眉翎现在是够不着,她发誓若够得着的话,非把那笑脸踩在脚下摩擦,磨成一张画!

“乖!现在回朕怀里还来得及。”

瞧这眼角眉梢的风流之色啊!

不对!是谁说的晨时无暇看日出,傍晚无暇看日落的。

怎的她发现他上午在御书房亲热一个,午后又搂了一个进花丛,晚上还有闲暇来戏弄她?

眉翎恨不得一拍头脑,重新回味下他那句话,豁然明白这人为何无暇看风景了。

她好像说错了什么,他是累,万花丛中过,能不累么?

“昏君,你该回去批奏则了。”

话刚说完,相握的手有意无意的松动了几分,吓得眉翎赶忙又抓紧了一些,而宇文灏则意味不明的瞄了眼池水,三分忧愁说出了七分惶恐。

“朕记得,你好像怕水吧?”

“你,你想干嘛?你身为一国之君,不会放手吧?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救命恩人……”

“嗯--!”

颌角扬起的弧度比这拖长的音调更优雅,宇文灏边点头,边自言自语的回味她的话,“朕身为一国之君,所以不能放手?”

“朕不打算放手,朕打算先把你拉回来。”

“那你快些……”

“再扔下去。”

“……”

“别瞪眼,朕身为一国之君定不会这样对自己的救命恩人。”

“……”

“大不了半柱香之后,朕再命人把你捞上来。”

“……”

“你若是怕,就收回方才的话,乖乖回朕这里来,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