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欠你的金条,今生难还(2 / 2)

“备下酒食客房,九弟,你替本王去招呼。”

一直未言语的人,终于启唇,只是除了微拢的眉骨,他轮廓半笼在帐内,辨不清神色,与红萼一样,九爷也未有机会问及他额角的伤,就被打发走了。

门外,九爷与管家相顾一怔,却都不及墨玉初闻时的仲愣。

江逸一身尽湿的来到西苑,只叫她带上干净的衣衫去陵安王府接她家小姐,她紧赶慢赶的跑来,结果这边一来就要请她……用膳?

嗯!这王府的待客之道是不错,只是……

“我,我家小姐呢?”

膳!可以等会再用!

墨玉还是拎得清轻重的,她这边刚想进内院,九爷已迎面走来,“莫急,你家小姐无事,只是淋了雨,现已睡下了,你进去没的吵醒她,倒不如先与本王去用膳,七哥说晚上还有劳你留在府中照料她……”

墨玉会来自然是江逸的用意,墨玉对事情的始末还全然不知,九爷一知半解,但七爷却是了然于心的。

江逸执意要带眉翎回去,更多思虑的是女子的名节,和江忠发觉后可能会起的疑心。

当然,这其中自也有江逸的私心,彼此不过心照不宣罢了。

可莫说七爷早便不想让眉翎再回江府,即便要回,现在也不合适,任谁父亲刚故去,面对灭门的罪魁祸首,也无法冷静吧?

江忠又岂是善类,若觉察到了什么异样,那她一入江府,他看不见也够不着,她万一有个什么,倒还不如不回,她只要留在他府上,谁也别想把她带走……

夜,陵安王府。

灯火阑珊,窗外夜雨潺潺。

书房窗棱前负手而立的人,始终凝望着寝房的方向,如是思忖着。

身后的桌案上,还放置着一樽未拆封的玉马,沙丘上的行军议程,军旗,一夜停在原点……

天边第一缕曙光尚未来及惊醒雨夜的冷寂,陵安王府的院内,先响起了惊慌的叫声。

墨玉一觉睡醒,守着的床榻已空,她着急的扣开七爷的书房门时,与眉翎宿的寝房一样,竟也是空无一人。

***

雨后晴霁的天,总是湛蓝如洗,东方刚吐鱼白,一个羸瘦的身影已穿过长街朦胧的晨烟。

眉翎信步而行,却并非漫无目的,街肆隐约还是她儿时记忆中的模样,可那朱漆剥落的府门,却是她回不去的家。

没有江府壁影门匾的雄浑气派,苏府两字亦早已被卸去,眉翎回京都已近三月,无数次过门不入,连远远的看上一眼也要偷偷的。

而眼前的御笔朱批与鲜黄交叉的封条,竟是颓落的门第前最艳烈的色调。

立在苏府门前,眉翎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一双眸眼仿佛一夜间平静的无波也无澜。

手,却不由自主的拂向了铜绿斑驳的门环。

彼时年幼够不着,而今却碰不得。

果真是碰不得!

眉翎刚伸出的手就一横来的大掌握住,“别,封条破了是杀头之罪。”

她只是想摸一摸已锈迹斑斑的门,可温热自脊背贴来,他竟不知什么时候已在身后。

眉翎醒来时并未见到七爷,却不曾有一瞬怀疑过,那陌生的寝房正是他的,床榻,被褥,皆弥漫着他松菊般的气息,一如此刻近在身后的温暖。

熹微的晨光笼着一袭紫兰色的缎袍,给挺拔的身姿又添了几分艳逸,容颜如冠玉,只是眼睑下……有些许乌青。

眉翎徐徐回首,出神的看着那清湛的瞳底,不知看了多久,直到那剑眉不安的越拢越高,他手掌捧来她脸颊,欲言又止的哄慰道:“你若真想进去,也不是……不行,只是现在不方便,等等,等本王想办法再……再带你进去,可好?”

“七爷!”

“嗯!”

“你饿么?”

“嗯!……嗯——?”

***

街头早点铺外的方桌上,两碗喷香的豆腐花刚刚呈上。

眉翎确实饿了,是以,她并不矜持的吃着,而有人则更不矜持的看着她吃,只是咽下的尚不知是甜是咸,听得她一席话,顿时烫得他舌头紧搐。

“我欠七爷的金条,今生怕是还不起了,这一饭且当是做抵,若日后……”

话就此断在了未说完的半句,也不知是言尽了,还是墨玉吭吭哧哧的跑来打断了。

几枚铜钱搁置在桌角,钱袋是墨玉睡着时丢在床头,眉翎顺手取的。

七爷眼睁睁的看着她放下钱,起身又规规矩矩的福了福,视线甚至没有相交,恭敬的像在扬州刺史府的风亭,她醒来后两人第一次单独照面,那时,她还唤他七王爷。

秋日清晨的薄雾,有些迷蒙的苍茫,她背影极快的模糊在他视线里。

眉翎醒来时只知墨玉在身旁,却不知昨夜,七爷在她房外布了多少暗卫,他早已吩咐下去,她要做什么都随她,他们只要确保她安危就好。

因此,她独自摸黑出了府门,他亦只一路跟随,从夜色未央到天光乍泄,也许这样的时候,语言的劝慰是苍白无力的,她需要发泄,他便任她发泄。

但那绝不代表,他什么事都能由着她!

尤其是她那一席话,音调甚至不愠不冽,却越是了无涟漪,越是叫他心悸不安,还有她在谷底曾说过的,若劫后余生,她要杀,要杀……

“一,二,三……,呃诶……?”

前来收拾碗筷的伙计正低头一枚一枚捻数着桌上留下的铜钱,最后一枚刚放入掌心,忽被一修长的手横来一把掳走,伙计还没反应过来,脑袋一疼,一块金锭从天而降。

***

一路慢行,听墨玉念叨了几句,虽还不知缘由,眉翎却也猜到了是江逸遣其前来。

前方,刚至街口,江府威屹的门楣已映入眼角,门前,蓝袍青衫,昨夜未眠的人不光是七爷,还有江逸。

而此刻,她身影刚露在转角,不知何时就候在门外的江逸已疾步迎来。

对于江逸,眉翎并无多少芥蒂,她淡淡的凝了眼他身后厚重晦暗的府门,绝然的迈出了步子,只是那一步,终未来及落下。

不光是她身形没来由的定住,连在丈外的江逸也不由得收住脚步。

犹记得那时清晨的街肆上人流已熙熙攘攘,然而在那力竭的一声之后,若非几处蒸笼上仍翻腾着热气,半条长街竟似一幅静止的画卷。

“站住!你还我金条!”

这声音,尤其是这话,除了那人还能是谁?

眉翎不明所以的转身,大街上,无数道聚焦来的目光,复杂的可想而知。

“四文铜钱就想还两根金条?”

街肆的一角,一外形俊朗的男子气喘吁吁的跑到一女子面前,边说边摊出了手中铜钱。

两?两根金条?

高利贷涨得都没这么快!

这位爷是把他刚才扔掉的豆腐花的钱也算上了么?

好一笔巨款啊!

不知哪家小童唆了口手中糖球,群众的聚焦度陡然又升了一级。

众人皆用目光声讨向那女子,无不笃定是这是一场讨债风波。然而一群吃瓜群众还没来得及搬板凳,画风已突转的诡奇。

手被他执起扣入铜钱的同时,大掌有力的一握,眉翎不由分说的被他带进怀里,他跑的似乎很急,胸膛仍在剧烈的起伏着。

但当低醇的音线贴着耳廓一字一字落下时,眉翎蓦然抬头,一生难忘,那时京都的长街上,阳光投下耀眼的一抹,亦不及他灼灼的目光。

终于,第一次,她缓缓的抬起手,环上他脊背。

相拥这个姿势,应该是双方。

满街的众目睽睽,男女的礼教大防,还有那无时不刻不警惕的身份,皆抛在脑后。

那日清晨的长街,两根金条与四文铜钱的后续再无人知晓。

更无人知道男子到底在女子耳畔低语了什么,叫她愣怔了良久,良久。

其实,他也并未说许多,只是那么一遍一遍的重复着,似要烙进她心底。

“你这一生还很长,很长,你不会是一个人,本王一定会盯着你活到齿摇发白,会等你百年之际,再向你讨回金条,你这一生都给本王记住了,记住了,你欠本王的金条,必须得还……”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弹指前,眉翎确已打算,即便同归于尽也要手刃江忠,却未来及迈出那一步,就被这个男子牢牢的捉住。

***

眉翎回忆起这些时,已是三日之后。

屋外,寺庙的晨钟刚刚撞响,铜镜里,是一身素黑劲装,马尾高束的男子。

“小姐安心去,这有我呢!”

墨玉已知悉了事情的始末,此刻正立在门外目送眉翎远去。

那日回府后,除却告知江忠并不知晓她一夜未归,江逸不曾再说过什么,眉翎亦如是。

她知道江逸当时就在身后,定也看到了她拥着那人,可看见就看见了吧。头一回,不知是倦怠了,还是为何,她不曾做过任何掩饰与解释。

而翌日,江忠与江逸就伴驾太子前往旱地赈灾。

同日,江甄被送入宫中陪伴贵妃,眉翎本是要一同前往的,但她借口母亲忌日将近,由墨玉陪伴着来了这京郊的寺庙里吃斋守孝,便正是为了方便今日出行。

因为前日在街肆上分开前,七爷与她约定在城门外等候,她点头应下不曾有半分迟疑。

而今日,正是约定的日子。

城门外,此刻,等候着她的不只是七爷,还有那一路如钢如铁的军仪。

晨曦轻笼,秋风打鳞云铠甲上扫过,簌簌落红与风色如铁间,立着两个轩昂的身姿。

“前日一接到七哥通知,我连夜点了八千精兵,可我实在想不通,七哥为何突然决定提前两日出发?”

九爷牵着一匹与他衣袍同色的白马前来送行,一见面便如是大惑不解的问道。

“本王带前兵先取道房陵,你两日后按原计划带中兵出发。”

“取道房陵?那岂不是……绕路了?”

出征前早已勘探过路线,九爷心知走官道远不如走小道,至少可省下一天的脚力。是以他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一听到房陵一地,他那沉下的尾音已俨然不是个问句了。

“呃,虽然,虽然……”

七爷虽然了半晌,九爷探究的目光已眯成了一条缝。

突厥盘踞西北数十年偶有犯境,却从未像近来如此猖獗,是以,今秋北伐可谓轰动燕国上下,尤其是这素有战神之名的人奉旨戎兵。

所以,这当口,前来送行的自然不会只有他一人,这一点,他七哥早便得知,可是眼下,他七哥等候的恐怕未必是……

这么一寻思,九爷干脆吁声道:“行行行,直接说‘但是’吧!”

“但是……”

该怎么说呢,恩师的尸骨七爷已暗中差人从乱葬岗敛起,若不提前两日赶路,恐来不及祭拜,他已愧疚未能让她与父亲见上一面,又岂能再让她错过头七?

除此之外……

七爷负起手,身后是逶迤浩荡的千军万马,而他轻蹙的眉峰下,眸色复杂的,连九爷一时也看不分明。

但是什么,七爷迟迟也没有说出口,可能,也没有必要听了,正如九爷所料,能叫他连行军这般素来严谨的事,也临时作改的,果然也无旁人了。

一身素黑的俊美少年抚着云骓马鬓,七爷大步朝她走去,二话不说,抬手先探去她额头。

“总算来了!本王那日回去才想起自己疏忽大意,那晚竟忘了给你请大夫,这两日天气又渐寒,唯恐你伤寒复发,万一再像上次那样连站都站不稳,可怎好……”

大军虽远在丈外,可这亲昵的举止还是依稀看得清楚的。但他来到她身边,与无数次一样,从来是旁若无人的!

这动作隐约熟悉,江逸也曾这样抬手拭来她额头,当时愠怒的甩开,眉翎知道为何,可当他的手落下时,她却不知为何,她当街拥着他时,脸都不曾这般烫过?

拭过体温,七爷刚松的眉头又拧起,把人从头到脚细细的看着。当感觉连九爷也目光复杂的看来时,眉翎略局促的低下了头,知他想问什么,她摇头道,“江忠并未发觉什么。”

“这才是‘但是’吧?”

九爷刚想凑上前去打趣一句,,一横来的手臂已直接将他拦拒在她两步开外。

“九弟,你莫要胡言乱语!”

这话中警告之意若再听不出来,那就在真是在找死了!

九爷打小就练就了看他七哥的眼色,反应绝对够快,顺势将本就伸长的脖子又朝前探了探:“房陵,请代本王也上一炷香,老师不世之功,千秋铭记!”

看唇形,九爷原本要说什么,眉翎不知,但这话,她依旧感激的点点头。

确实,九爷靠近原是想借机调开七爷的注意,再顺道提醒一句。

毕竟她虽是男子装束,但相识的人未必就认不出,待会万一……

可好像,也没有万一了!

眉翎刚到,七爷一刻也未耽搁,一句此地不宜久留,就已经下令即刻启程了。

“本王对外说你是我的亲兵,云骓就跟着你吧!”

“云骓是七爷的坐骑,想必军中无人不知,我驾,不合适吧?”

大军已整装待发,前方两人仍在低语,九爷不甘心的仍想上前提醒一句,却恰逢那人转身走来,他似重燃希望般急急道:“七哥,那个慕……”

然而希望来的有多快,灭的就有多快。

已到舌尖的话‘慕家小姐已打过招呼要前来送行,想必已在路上了’愣是被摁在肩上的力,生生给逼了回去。

“九弟,你的马,本王征用了……”

七爷意味深长的拍拍九爷肩膀,如是说着。

慕欣要来送行,那是送玉雕骏马时就通过气的,可七爷末了交代的话也不过是叫九爷警惕太子动作。

除此之外,竟再无其它?

当九爷独立寒风,茫然的望向军涛如浪中,那驾在白马旁头也不回的背影时,犹有些不可置信。

九爷哪里知道七爷拦下他的话,是因为眉翎会看唇语,他只知,从启明星未亮,到晨曦微露,三个多时辰,八千将士和那人立在风露中竟只为等她一人!

不知惆怅了多久的九爷倏的打了一个激冷,城门内匆匆驶来一辆马车时,城门外大军的踪迹刚浅淡在视线中。

他回首目光深了深,一个想法猛然闪过……

磅礴的大军化作一黑点融在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时,本该已随太子赈灾而去的人,竟也出现在此。

从眉翎推拒进宫而借口入住寺庙起,江逸便已洞悉,而今日她自打出寺庙,一举一动皆落在他紧随的目光中。

她确实谨慎,那人也一样,一路没有派人相接,由她独自扮了男装避开耳目混入军中。

可眉翎不知,在江逸看来,仍蒙在鼓里的江忠确待她视如己出,又怎放心只让区区两个护卫守在庙里?

平素若非他相陪,她与江甄出门都少不得有十几隐卫在前后吊着,这次又怎会例外?

所以,临行前夜,江逸借口洛雪大病初愈,需要人照顾,而江忠早就以为两人情愫已深,对这话不曾起疑,更是一笑应允了他留下。

而他幸亏留下了,否则,任她再小心,又怎能轻易避开十几个隐卫的追踪来到此处?

眼睁睁的看她跟着那人离去,江逸也不知自己这般,究竟是对是错。

守候,竟是他唯一给得起的温柔。

然而江逸始料未及的是,就在此处,除却迟迟赶来的慕欣,他竟还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螳螂捕蝉是否总有黄雀在后?

城外林间枝叶暗动,将这一幕幕尽收眼底的,竟还不止江逸。

然而姜国散在燕国的探子们,关注的只有那个唇红齿白的黑袍男子。

或者说,她昨日进寺庙前分明还是女子的装扮。

因江逸也暗中跟着她,他们不明所以,也不敢贴近,只能远远的吊着,可若非跟着江逸,他们竟还真未认出,她转身换了的扮相。

一纸素笔勾勒的女子画像被恭敬的收起,这画从多远处传来,此处所见的关于画像中人的一切,就要传回多远去……

瑞朔二十六年秋,燕国八千精兵率先启程北伐。

军声橐橐,马蹄势不可挡的卷向征途,漫天的烟尘翻滚如云,城门内远望着的,前方等待着的,远方记挂着的,以及犹在途中的人。

扑所迷离的情愫是颠覆的前奏,已随着滚踏的马蹄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