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下酒食客房,九弟,你替本王去招呼。”
一直未言语的人,终于启唇,只是除了微拢的眉骨,他轮廓半笼在帐内,辨不清神色,与红萼一样,九爷也未有机会问及他额角的伤,就被打发走了。
门外,九爷与管家相顾一怔,却都不及墨玉初闻时的仲愣。
江逸一身尽湿的来到西苑,只叫她带上干净的衣衫去陵安王府接她家小姐,她紧赶慢赶的跑来,结果这边一来就要请她……用膳?
嗯!这王府的待客之道是不错,只是……
“我,我家小姐呢?”
膳!可以等会再用!
墨玉还是拎得清轻重的,她这边刚想进内院,九爷已迎面走来,“莫急,你家小姐无事,只是淋了雨,现已睡下了,你进去没的吵醒她,倒不如先与本王去用膳,七哥说晚上还有劳你留在府中照料她……”
墨玉会来自然是江逸的用意,墨玉对事情的始末还全然不知,九爷一知半解,但七爷却是了然于心的。
江逸执意要带眉翎回去,更多思虑的是女子的名节,和江忠发觉后可能会起的疑心。
当然,这其中自也有江逸的私心,彼此不过心照不宣罢了。
可莫说七爷早便不想让眉翎再回江府,即便要回,现在也不合适,任谁父亲刚故去,面对灭门的罪魁祸首,也无法冷静吧?
江忠又岂是善类,若觉察到了什么异样,那她一入江府,他看不见也够不着,她万一有个什么,倒还不如不回,她只要留在他府上,谁也别想把她带走……
夜,陵安王府。
灯火阑珊,窗外夜雨潺潺。
书房窗棱前负手而立的人,始终凝望着寝房的方向,如是思忖着。
身后的桌案上,还放置着一樽未拆封的玉马,沙丘上的行军议程,军旗,一夜停在原点……
天边第一缕曙光尚未来及惊醒雨夜的冷寂,陵安王府的院内,先响起了惊慌的叫声。
墨玉一觉睡醒,守着的床榻已空,她着急的扣开七爷的书房门时,与眉翎宿的寝房一样,竟也是空无一人。
***
雨后晴霁的天,总是湛蓝如洗,东方刚吐鱼白,一个羸瘦的身影已穿过长街朦胧的晨烟。
眉翎信步而行,却并非漫无目的,街肆隐约还是她儿时记忆中的模样,可那朱漆剥落的府门,却是她回不去的家。
没有江府壁影门匾的雄浑气派,苏府两字亦早已被卸去,眉翎回京都已近三月,无数次过门不入,连远远的看上一眼也要偷偷的。
而眼前的御笔朱批与鲜黄交叉的封条,竟是颓落的门第前最艳烈的色调。
立在苏府门前,眉翎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一双眸眼仿佛一夜间平静的无波也无澜。
手,却不由自主的拂向了铜绿斑驳的门环。
彼时年幼够不着,而今却碰不得。
果真是碰不得!
眉翎刚伸出的手就一横来的大掌握住,“别,封条破了是杀头之罪。”
她只是想摸一摸已锈迹斑斑的门,可温热自脊背贴来,他竟不知什么时候已在身后。
眉翎醒来时并未见到七爷,却不曾有一瞬怀疑过,那陌生的寝房正是他的,床榻,被褥,皆弥漫着他松菊般的气息,一如此刻近在身后的温暖。
熹微的晨光笼着一袭紫兰色的缎袍,给挺拔的身姿又添了几分艳逸,容颜如冠玉,只是眼睑下……有些许乌青。
眉翎徐徐回首,出神的看着那清湛的瞳底,不知看了多久,直到那剑眉不安的越拢越高,他手掌捧来她脸颊,欲言又止的哄慰道:“你若真想进去,也不是……不行,只是现在不方便,等等,等本王想办法再……再带你进去,可好?”
“七爷!”
“嗯!”
“你饿么?”
“嗯!……嗯——?”
***
街头早点铺外的方桌上,两碗喷香的豆腐花刚刚呈上。
眉翎确实饿了,是以,她并不矜持的吃着,而有人则更不矜持的看着她吃,只是咽下的尚不知是甜是咸,听得她一席话,顿时烫得他舌头紧搐。
“我欠七爷的金条,今生怕是还不起了,这一饭且当是做抵,若日后……”
话就此断在了未说完的半句,也不知是言尽了,还是墨玉吭吭哧哧的跑来打断了。
几枚铜钱搁置在桌角,钱袋是墨玉睡着时丢在床头,眉翎顺手取的。
七爷眼睁睁的看着她放下钱,起身又规规矩矩的福了福,视线甚至没有相交,恭敬的像在扬州刺史府的风亭,她醒来后两人第一次单独照面,那时,她还唤他七王爷。
秋日清晨的薄雾,有些迷蒙的苍茫,她背影极快的模糊在他视线里。
眉翎醒来时只知墨玉在身旁,却不知昨夜,七爷在她房外布了多少暗卫,他早已吩咐下去,她要做什么都随她,他们只要确保她安危就好。
因此,她独自摸黑出了府门,他亦只一路跟随,从夜色未央到天光乍泄,也许这样的时候,语言的劝慰是苍白无力的,她需要发泄,他便任她发泄。
但那绝不代表,他什么事都能由着她!
尤其是她那一席话,音调甚至不愠不冽,却越是了无涟漪,越是叫他心悸不安,还有她在谷底曾说过的,若劫后余生,她要杀,要杀……
“一,二,三……,呃诶……?”
前来收拾碗筷的伙计正低头一枚一枚捻数着桌上留下的铜钱,最后一枚刚放入掌心,忽被一修长的手横来一把掳走,伙计还没反应过来,脑袋一疼,一块金锭从天而降。
***
一路慢行,听墨玉念叨了几句,虽还不知缘由,眉翎却也猜到了是江逸遣其前来。
前方,刚至街口,江府威屹的门楣已映入眼角,门前,蓝袍青衫,昨夜未眠的人不光是七爷,还有江逸。
而此刻,她身影刚露在转角,不知何时就候在门外的江逸已疾步迎来。
对于江逸,眉翎并无多少芥蒂,她淡淡的凝了眼他身后厚重晦暗的府门,绝然的迈出了步子,只是那一步,终未来及落下。
不光是她身形没来由的定住,连在丈外的江逸也不由得收住脚步。
犹记得那时清晨的街肆上人流已熙熙攘攘,然而在那力竭的一声之后,若非几处蒸笼上仍翻腾着热气,半条长街竟似一幅静止的画卷。
“站住!你还我金条!”
这声音,尤其是这话,除了那人还能是谁?
眉翎不明所以的转身,大街上,无数道聚焦来的目光,复杂的可想而知。
“四文铜钱就想还两根金条?”
街肆的一角,一外形俊朗的男子气喘吁吁的跑到一女子面前,边说边摊出了手中铜钱。
两?两根金条?
高利贷涨得都没这么快!
这位爷是把他刚才扔掉的豆腐花的钱也算上了么?
好一笔巨款啊!
不知哪家小童唆了口手中糖球,群众的聚焦度陡然又升了一级。
众人皆用目光声讨向那女子,无不笃定是这是一场讨债风波。然而一群吃瓜群众还没来得及搬板凳,画风已突转的诡奇。
手被他执起扣入铜钱的同时,大掌有力的一握,眉翎不由分说的被他带进怀里,他跑的似乎很急,胸膛仍在剧烈的起伏着。
但当低醇的音线贴着耳廓一字一字落下时,眉翎蓦然抬头,一生难忘,那时京都的长街上,阳光投下耀眼的一抹,亦不及他灼灼的目光。
终于,第一次,她缓缓的抬起手,环上他脊背。
相拥这个姿势,应该是双方。
满街的众目睽睽,男女的礼教大防,还有那无时不刻不警惕的身份,皆抛在脑后。
那日清晨的长街,两根金条与四文铜钱的后续再无人知晓。
更无人知道男子到底在女子耳畔低语了什么,叫她愣怔了良久,良久。
其实,他也并未说许多,只是那么一遍一遍的重复着,似要烙进她心底。
“你这一生还很长,很长,你不会是一个人,本王一定会盯着你活到齿摇发白,会等你百年之际,再向你讨回金条,你这一生都给本王记住了,记住了,你欠本王的金条,必须得还……”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弹指前,眉翎确已打算,即便同归于尽也要手刃江忠,却未来及迈出那一步,就被这个男子牢牢的捉住。
***
眉翎回忆起这些时,已是三日之后。
屋外,寺庙的晨钟刚刚撞响,铜镜里,是一身素黑劲装,马尾高束的男子。
“小姐安心去,这有我呢!”
墨玉已知悉了事情的始末,此刻正立在门外目送眉翎远去。
那日回府后,除却告知江忠并不知晓她一夜未归,江逸不曾再说过什么,眉翎亦如是。
她知道江逸当时就在身后,定也看到了她拥着那人,可看见就看见了吧。头一回,不知是倦怠了,还是为何,她不曾做过任何掩饰与解释。
而翌日,江忠与江逸就伴驾太子前往旱地赈灾。
同日,江甄被送入宫中陪伴贵妃,眉翎本是要一同前往的,但她借口母亲忌日将近,由墨玉陪伴着来了这京郊的寺庙里吃斋守孝,便正是为了方便今日出行。
因为前日在街肆上分开前,七爷与她约定在城门外等候,她点头应下不曾有半分迟疑。
而今日,正是约定的日子。
城门外,此刻,等候着她的不只是七爷,还有那一路如钢如铁的军仪。
晨曦轻笼,秋风打鳞云铠甲上扫过,簌簌落红与风色如铁间,立着两个轩昂的身姿。
“前日一接到七哥通知,我连夜点了八千精兵,可我实在想不通,七哥为何突然决定提前两日出发?”
九爷牵着一匹与他衣袍同色的白马前来送行,一见面便如是大惑不解的问道。
“本王带前兵先取道房陵,你两日后按原计划带中兵出发。”
“取道房陵?那岂不是……绕路了?”
出征前早已勘探过路线,九爷心知走官道远不如走小道,至少可省下一天的脚力。是以他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一听到房陵一地,他那沉下的尾音已俨然不是个问句了。
“呃,虽然,虽然……”
七爷虽然了半晌,九爷探究的目光已眯成了一条缝。
突厥盘踞西北数十年偶有犯境,却从未像近来如此猖獗,是以,今秋北伐可谓轰动燕国上下,尤其是这素有战神之名的人奉旨戎兵。
所以,这当口,前来送行的自然不会只有他一人,这一点,他七哥早便得知,可是眼下,他七哥等候的恐怕未必是……
这么一寻思,九爷干脆吁声道:“行行行,直接说‘但是’吧!”
“但是……”
该怎么说呢,恩师的尸骨七爷已暗中差人从乱葬岗敛起,若不提前两日赶路,恐来不及祭拜,他已愧疚未能让她与父亲见上一面,又岂能再让她错过头七?
除此之外……
七爷负起手,身后是逶迤浩荡的千军万马,而他轻蹙的眉峰下,眸色复杂的,连九爷一时也看不分明。
但是什么,七爷迟迟也没有说出口,可能,也没有必要听了,正如九爷所料,能叫他连行军这般素来严谨的事,也临时作改的,果然也无旁人了。
一身素黑的俊美少年抚着云骓马鬓,七爷大步朝她走去,二话不说,抬手先探去她额头。
“总算来了!本王那日回去才想起自己疏忽大意,那晚竟忘了给你请大夫,这两日天气又渐寒,唯恐你伤寒复发,万一再像上次那样连站都站不稳,可怎好……”
大军虽远在丈外,可这亲昵的举止还是依稀看得清楚的。但他来到她身边,与无数次一样,从来是旁若无人的!
这动作隐约熟悉,江逸也曾这样抬手拭来她额头,当时愠怒的甩开,眉翎知道为何,可当他的手落下时,她却不知为何,她当街拥着他时,脸都不曾这般烫过?
拭过体温,七爷刚松的眉头又拧起,把人从头到脚细细的看着。当感觉连九爷也目光复杂的看来时,眉翎略局促的低下了头,知他想问什么,她摇头道,“江忠并未发觉什么。”
“这才是‘但是’吧?”
九爷刚想凑上前去打趣一句,,一横来的手臂已直接将他拦拒在她两步开外。
“九弟,你莫要胡言乱语!”
这话中警告之意若再听不出来,那就在真是在找死了!
九爷打小就练就了看他七哥的眼色,反应绝对够快,顺势将本就伸长的脖子又朝前探了探:“房陵,请代本王也上一炷香,老师不世之功,千秋铭记!”
看唇形,九爷原本要说什么,眉翎不知,但这话,她依旧感激的点点头。
确实,九爷靠近原是想借机调开七爷的注意,再顺道提醒一句。
毕竟她虽是男子装束,但相识的人未必就认不出,待会万一……
可好像,也没有万一了!
眉翎刚到,七爷一刻也未耽搁,一句此地不宜久留,就已经下令即刻启程了。
“本王对外说你是我的亲兵,云骓就跟着你吧!”
“云骓是七爷的坐骑,想必军中无人不知,我驾,不合适吧?”
大军已整装待发,前方两人仍在低语,九爷不甘心的仍想上前提醒一句,却恰逢那人转身走来,他似重燃希望般急急道:“七哥,那个慕……”
然而希望来的有多快,灭的就有多快。
已到舌尖的话‘慕家小姐已打过招呼要前来送行,想必已在路上了’愣是被摁在肩上的力,生生给逼了回去。
“九弟,你的马,本王征用了……”
七爷意味深长的拍拍九爷肩膀,如是说着。
慕欣要来送行,那是送玉雕骏马时就通过气的,可七爷末了交代的话也不过是叫九爷警惕太子动作。
除此之外,竟再无其它?
当九爷独立寒风,茫然的望向军涛如浪中,那驾在白马旁头也不回的背影时,犹有些不可置信。
九爷哪里知道七爷拦下他的话,是因为眉翎会看唇语,他只知,从启明星未亮,到晨曦微露,三个多时辰,八千将士和那人立在风露中竟只为等她一人!
不知惆怅了多久的九爷倏的打了一个激冷,城门内匆匆驶来一辆马车时,城门外大军的踪迹刚浅淡在视线中。
他回首目光深了深,一个想法猛然闪过……
磅礴的大军化作一黑点融在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时,本该已随太子赈灾而去的人,竟也出现在此。
从眉翎推拒进宫而借口入住寺庙起,江逸便已洞悉,而今日她自打出寺庙,一举一动皆落在他紧随的目光中。
她确实谨慎,那人也一样,一路没有派人相接,由她独自扮了男装避开耳目混入军中。
可眉翎不知,在江逸看来,仍蒙在鼓里的江忠确待她视如己出,又怎放心只让区区两个护卫守在庙里?
平素若非他相陪,她与江甄出门都少不得有十几隐卫在前后吊着,这次又怎会例外?
所以,临行前夜,江逸借口洛雪大病初愈,需要人照顾,而江忠早就以为两人情愫已深,对这话不曾起疑,更是一笑应允了他留下。
而他幸亏留下了,否则,任她再小心,又怎能轻易避开十几个隐卫的追踪来到此处?
眼睁睁的看她跟着那人离去,江逸也不知自己这般,究竟是对是错。
守候,竟是他唯一给得起的温柔。
然而江逸始料未及的是,就在此处,除却迟迟赶来的慕欣,他竟还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螳螂捕蝉是否总有黄雀在后?
城外林间枝叶暗动,将这一幕幕尽收眼底的,竟还不止江逸。
然而姜国散在燕国的探子们,关注的只有那个唇红齿白的黑袍男子。
或者说,她昨日进寺庙前分明还是女子的装扮。
因江逸也暗中跟着她,他们不明所以,也不敢贴近,只能远远的吊着,可若非跟着江逸,他们竟还真未认出,她转身换了的扮相。
一纸素笔勾勒的女子画像被恭敬的收起,这画从多远处传来,此处所见的关于画像中人的一切,就要传回多远去……
瑞朔二十六年秋,燕国八千精兵率先启程北伐。
军声橐橐,马蹄势不可挡的卷向征途,漫天的烟尘翻滚如云,城门内远望着的,前方等待着的,远方记挂着的,以及犹在途中的人。
扑所迷离的情愫是颠覆的前奏,已随着滚踏的马蹄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