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不可能, 都已入秋了怎还会感染瘟疫,胡说八道……
眉翎狠力的扑开被褥时,阳光隔着床幔透入,屋内光线微昏, 外头却已是白日。
有脚步声靠近, 纱幔被撩开,墨玉的脸庞映入眼帘。屋内珠帘软塌, 桌案上还反扣着离开时未读完的《吴子》。
此处是江府西苑,一觉睡醒,竟已回来?
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眉翎茫然的看着周遭的一切, 微微松了口气, 又沉沉的躺下。
墨玉为她拭着鬓上的汗水,询问了些话, 她也无心作答, 却在听得一句小声的嘀咕之后, 一身的汗, 猛的就冰冻了起来。
“怎的出去狩猎一趟,这两日呓语说的净是瘟疫?”
瘟疫?
不,那不是梦!
心尖直往胸腔外蹿,马车中的一幕又在脑中回荡,江逸返回马车只对江忠说了那么一句话, “义父, 有消息传来说房陵那边突然爆发瘟疫, 病死无数,那人可能已经于今晨……”
虽未指名道姓,可她父亲不正是发配到房陵的么?那人还能是谁?
喉头腥甜,眉翎当时在一阵急促的紧咳中昏了过去,醒来,已是两日后了。
一阵急促的撞跌声,墨玉犹愣在床前,案上被打翻的书还在地上惶惶的翻着页,榻上人已猛然掀开被褥跑了出去。
不知要去哪,也不知要去做什么。
今日的天似乎也蓄着阴云,沉闷的风呼呼的在耳畔鼓着,眉翎一个劲的向外跑去。
一路走来命运像一阵风,而她只是落叶,永远来不及,来不及告别,来不及见上一面,来不及……再见一面……
身子突然撞上一人,思绪如游弋的风筝收回了线,眉翎循着搀来的手徐徐抬目,是江逸!
“洛雪,你怎么了?”
刚跑出西苑,江逸恰是来探望她,不想就这样撞上。语气殷殷关切,只是不知当时,她空洞的眼神中可有恨与恶。
良久无应答,江逸微微皱眉,抬手去她额上,“洛雪,你可是身子又……”
如穿庭而过的风,被拂开的手还定在半空,他身前人已骤离。
此事纵然与江逸无关,眉翎最后一丝冷静也早已消磨殆尽。
她疯狂的向外跑着,像要逃离这满载着血腥与仇恨的江府,只怕再多停留一瞬,她会按捺不住狂怒去质问,可她不能,墨玉还在府中,还有远在洛城的白芷,她连问也不能。
不知是跑的太快,还是天边黑云翻墨,狂风已肆虐,耳边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疾啸的风声。
凌乱的视线里,长街四巷在眼角打转,眉翎只着了一件中衣,乌云低笼,一身素裙若雪在步履匆匆的行人间胡乱的冲撞着。
街边摊位上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卷起,正砸在她身上,背后一阵人群的惊呼声,而她一个趔趄爬起,只顾向前方那一处府门跑去。
“咚咚咚”
急遽的扣门声是和天边一声炸雷同时响起的,约莫过了片刻,半扇府门才开启,露出一人宽的间隙。
来者一身棕黑褂袍,未待他开口,眉翎已急喘着问道:“七爷在么?我找七爷。”
启门者正是陵安王府的管家,门前的女子鬓发未束,在风中缠绕的有些凌乱,面色苍白,却依旧可见姣好的容貌,只是那烟眉秋目却蹙的让人心疼。
那是管家第一次见眉翎,只是他的绿豆眼未来及将人细细打量,她已急切的复问了几遍。
“七爷他……,要不,姑娘你……改日再来……”
管家话未说完,门前人似蓦地就安静了下来,失魂般的转身,他一愣,追出急唤道:“诶?姑娘,这眼看要下雨了,你稍等,我备马车送你回去……诶?那要不,我给你取把伞,姑娘……姑娘……”
一个伶仃的身影殁入人群就再没回过头,管家无奈的关上府门,回头面露难色的朝院中躬了躬,“九爷,她……自个走了!”
乌云沉淀如铅,陵安王府,这处,比天色更沉郁。
院中一树桩被削的七零八碎,猛.插.入其中的剑身犹在簇颤。
九爷见状转向眸色血红的人,无不愤懑的道:“七哥,我们也尽力了,你莫要自责了。谁能想到日守夜守,他们居然会使这招,弄了几个感染瘟疫的人送进去,如此……杀人不见血。”
直挺的脊背因愤怒而止不住的震颤,七爷神色凝重的沉默。
九爷顿了顿,沉下的音调也失了几分底气:“她,她就这样大白天的直接来府上找你,委实欠妥,所以,我才叫管家先……先打发她走,七哥你也莫烦恼了……”
于情,九爷亦是同情眉翎,可是于理,这门前过往人群耳目众多,她此举着实太过曝露。
更何况,这个节骨眼上,谁都能猜到她是为何而来?可苏安染瘟疫病故是既成的事实,谁也都无可奈何!
是以,方才扣门声响起,七爷未发话,九爷便做主叫管家好生送走她了,可是眼下似乎……
一直沉默的人终于慢慢的转过身,一步,两步,三步……
还以为能做个七步诗!
看着没走几步就像箭矢一样冲出去的人,九爷无奈的叹气,有些话,他方才一直没说。
现下已到了至关重要的一步,既然慕家乐于联姻,那么只待这一仗打胜归来,娶了慕欣,朝中势力一旦巩固,皇位便是囊中之物了。
可在那之前,不管她到底是谁,他七哥都应该对一个身份成迷的朝廷钦犯避而远之,这才是明智之举啊!
可厉声自前方传来时,九爷也只能苦笑。
“九弟,你以后莫要再擅作主张。本王烦恼的不是她找上府来,是她前几日才与我说过想去见老师,我只是一直在想,这下该如何与她交代才好……”
天边最后的亮色被浓黑的云逼得仅剩头顶一线,风卷着落叶和掀翻的竹筐,在行人匆匆的街肆上横行。
几抹冰凉是突然延着眼睫打下的,不等眉翎抬头,天地间转瞬已是花白的雨鞭。
不知又走了多久,密密麻麻的雨幕早就苍茫了视线,裙角也已被丛生的荆棘刮的破烂不堪。
而眉翎仍旧一步一跄,盲目的走着,没几步,不知又被什么东西一绊,膝上刚好的伤,猛起一阵刺痛。
常闻哀莫大于心死,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哀伤至极,会麻木到没有表情,没有知觉,可为何偏偏还有那么一丝痛?
可笑,这是在等着谁来在乎?
眉翎挣扎着爬起,也不知按到了哪块尖锐的石子,手心一阵钻心的痛,她骤失平衡,身子再次不受控的跌回泥里。
突然,有什么携风带雨的卷来,她身子整个被包进一副胸膛里,耳后是急喘的气息,熟悉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眉翎慢慢转回头,视线里,是他浓黑淬墨的眸子,而云骓在不远处停着。
这人与她一样,连眼窝也滑着雨水,只是那目光,有些许难言的闪躲。
不必问了!
眉翎突然想笑,她实在是没有人可以去问,找他也不过是想问个明白,而他的眼神竟与管家如出一辙。
从一开始管家回避她问题,她就知道他一直都在,他显然知道她为何而去,不见,答案便已昭然若揭。
“你……别这样。”
天幕猝然划下一道亮白,映出一张凄白的容颜,她既无言语也无表情,就这么空洞的看过来,他宁愿她哭闹,也好过这样安静的折磨。
可她始终不说话,这样的沉默,连他也不敢轻易打破。
七爷尝试着将跌在泥地里的人抱起,终于,在风声凄厉中听到了比这漫天的雨更冷的声音,“父亲已经不在了,七爷再没义务跟一个朝廷钦犯有任何瓜葛,你能来已是仁至义尽,回吧!”
言则,她一直觉得他对她只是出于对恩师之女的照顾?
他又何尝不想,倘若只是那样该多好,他再不必尝尽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煎熬。
“你要去哪?”
“……”
“你跟本王回去……”
“该回去的是七爷,我无处可回。”
“你……”
“走开!”
搀去的手被狠狠的甩开,看着她抹去面上迸溅的泥污,颤颤巍巍的从坑洼中爬起,七爷心头顿紧,却只能由着她走。
乱雨绥绥,两个混湿的身影,深一步浅一步的延着野草横斜的小径而行。
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她对路似乎也不确定,一路辗转踉跄,他一路紧跟着。
直到单薄的身影突然顿住,七爷终于知道她为何来这荒郊野外了。可当她瘫跪在地上一下接着一下的刻拭去什么时,他伸出手,却不知如何去搀扶。
雨如乱鞭,抽打着每一寸肌肤。
青黑的石碑后,一方十数年前的陵墓,而今,母亲在里头,女儿在外头。
亡妻苏门林氏之墓,由上至下,经年的笔锋依旧遒劲有力。
以夫之姓,冠妻之名。
林氏正是苏安之妻,而此刻,跪在墓前的女儿却捡了地上一砾石,拼命的抹去碑上的一个字——苏。
“洛雪,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身后一淋透的袖口伸来,大掌轻轻按住她刻碑的手,一如在扬州街肆上,他第一次牵她,说,我们走吧!
眉翎微的一恍,再次猛的甩开手,“江洛雪早就死了!”
砾石在手下磨撞的越发狠烈,苏字已被划的几不可辨,直到有几抹血红也吻着苍凉的碑文滑下,七爷再不忍由着她,展臂将人锢了起来。
“眉翎,你别这样,别这样……”
心头一股子不受控的躁意燃灼,眉翎就手从地上抓了把东西,转身就掷了出去“走开!”
一怒之下,猝然收了音。
一把石子砸了过去,七爷额角顿时泛起腥红。
而待眉翎意识到发生何事时,眼底终于划过一抹痛,这大约是她在此之前唯一的绪色了。
“你为何不躲?”
“我若躲,你岂不是没砸中?”
抹抹额上的血,他说得竟有几分玩笑劲。
彼时也常这样玩闹过,她佯装发怒,抓一把沙石砸过去,哥哥和墨玉闪的比猴子还快,而他这样的身份,又何曾叫人这样颐指气使过?
眼底却有什么开始一点点沸腾,比每一次都来得都更汹涌难抑,可她不要这样的温情,那像一种瘾,叫她越发的沉迷难戒,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亲人,更没有他……
眉翎凄凄然的想着,突然一言不发,一把石子紧攥在手心,雨水沥下的俱是血珠。
“快松手!”
七爷见状一个跨步上前将人夺进怀里,小心掰开她手,雨中终于流过悲恸的哭声,他紧紧的将她圈在怀里,任其胡乱的挣扎捶打。
“苏家就只剩这一个墓了,就只剩这一个墓了,我再也没有父亲,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赫赫有名的苏门帅府,一夜间,焚尸万计,凄凉到,连‘罪臣’立的碑,也不敢留。
眉翎冲着空旷的郊野声嘶力竭的哭喊,漫无天际的饕风肆雨中有一道声音,不高,却碾过风雨,贴着她耳廓无比郑重的落下,“不是的,你还有我,还有我……”
雨丝贴着两人的脸颊滑落,惊雷繁复中,眉翎定定的听着,漫天的雨,似猛的灌进了眼眶,再也无法坚强。
谁说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
明明一个冰冷,一个热辣。
大掌一下一下轻拍着,在她终于由着七爷摁到肩头纵容眼泪之后,耳旁是他低声的哄慰:“你伤寒才愈,不能再淋雨了,听话,我们回去……”
颈后一阵酸麻,眉翎所有的思绪就都混沌在他怀里。
将软在臂弯的人抱起,转身,七爷面无波澜的迎上一道身影。
雷电晦冥,哗哗的雨如箭影般迸射在一望无际的郊野上。
丈外,孤立着的是同样一个淋透的长身,江逸。
早已知道对方的所在,听雨,似是此刻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
风雨潇潇,江逸永远记得,与这漫天阴雨相悖的那个春日,落英缤纷中走来的女子,叫他觉得生命中忽有了花开的欢喜。
所以他从来没有问过,一直也不想追究,他连自己是何身世也不知,又何妨她?
她朝他走来,那她便是他要接的洛雪!即便,此刻,她身份已分明。
“这是在京中,不比山谷廖无人烟,七爷不能就这样抱着她回城,若义父问起,七爷预备如何交代?”
素来温文尔雅的江逸难得有这样强硬的时候,他断然横臂将人拦住,然而雨水打面而过,撞肩离去的人甚至未相视一眼。
七爷颔首抵上她脸颊,低眉垂首揽尽温柔,碾下的音调却比这秋雨更萧飒,“能不能只有她说了算,还轮不到江忠来质问本王。”
***
马蹄踏风曳雨,七爷打马进城,与在扬州一样,快到看不清人影,包括,他自己府中的人。
管家刚命人启门,一人已放马直入,那除了这王府的主人,还有谁敢?
“准备热水,姜汤,还有干净的衣裙。”
管家一抹老脸上溅落的泥水,追着声音一路小跑。
衣裙?他刚一愣,又听得声音传来,“衣裙差人进宫去内务府,就说取本王画的,内衫……内衫叫红萼即刻去买一身,快!”
画,画的?
管家一时凌乱在雨中,直到看着‘画的’衣裙和干净的内衫被红萼匆忙捧进这王府主人的寝房,他才反应过来,他主子只穿了件中衣回来,那褪下的蟒袍里裹着的……是个女子?
温煦的寝房将寒风冷雨隔在门外,室内紫木香檀,清雅而幽静。
铜盆清水,绞干的巾帕拭在榻上人的脸颊。有人一丝不苟的做着这些,而红萼则被晾在一旁。
七爷素日的起居都是她侍奉的,说是丫头,似乎又远不同于一般的婢女,因为这府中是不允许其他婢女出入主人寝房的,是以,她对七爷的生活习性可谓熟悉。
但当一套从内到外的女子衣衫被她送进寝房时,莫说是她,连远在膳房的烧火丫头,都忍不住翘首疑惑。
然而现下更叫红萼诧异的是,虽说常年在军营的人,不同于一般皇子惯常使唤人侍奉,可也不至于……
除却她为榻上女子置换内衫的片刻,七爷转至屏风后稍作回避之外,莫说是视线,就连手,竟也是一刻不曾释开过女子。
而此刻,堂堂一亲王竟纡尊为一女子擦洗,那般的若无旁人,若非她言语,只怕他已不记得房中还有一人。
“七爷,让奴婢来吧,你……”
“没事了,你下去吧!”
“奴婢……”
“动作轻些,莫弄出声响。”
连头也不抬,声音那般轻柔,仿佛生怕惊醒了梦中人。
拭净泥污的容颜虽苍白削瘦,却足见清丽,红萼神色复杂的看了眼榻上的女子依言退下了。
七爷额角的伤,她甚至没有机会问,虚掩的门缝隔断她视线之前,女子已被从榻上抱起,而揽着她的人,不知又换了几个巾帕在细细的擦拭着什么。
屋内一时静的呼吸可闻,两鬓垂下的乌发露出清瘦的脸庞,眉翎伏在他肩头安然的睡着,犹漓着水珠的青丝如瀑跌宕在掌心。
七爷低头抵上她脸颊,轻轻摩挲,直到恍然觉察到什么时,床幔被猛的扬手散下,眉翎顷刻被他匿在了帘后。
“九弟!你真是越发放肆了!”
风悠悠的推开半扇门,九爷愣在屋内先是一惊,而后不禁苦笑。
他在他七哥府邸恣意惯了,惊倒不是为这劈头喝来的话,而是素来敏锐的人,他早已进来半晌,那人却全然不知!
百炼钢,绕指柔。那挥斥方遒的手竟握着女子的发丝,不厌其烦的擦拭着。
九爷无声走进时,眼前便是这番景象。
而九爷更是一进来便知,眉翎并非衣衫不整,不过是一头青丝皆散下了而已。女子的发确实不是什么人都能碰的,可那人竟连看都不给看。
他也只得无奈的背过身,也许叫他七哥暂且不要再管她不合时宜,尤其在这样的时候。
这话,九爷也确实说不出口,可他从未见过他七哥这样在乎一个女子,在乎得,有些不明智。
“七哥,慕家刚派人送来一只玉雕骏马,说是预祝你,此战马到功成。”
慕家与接下来的一战一并提及,一席话,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提醒的刚刚好。
逢雨遇“贵人”,慕国公选在这样的日子,提前送来贺礼,既是示诚,亦是提点,用意可谓颇深。
九爷相信言至于此,七爷心中自有揆度。
然而半晌,身后半帐帘帐未展,声息不闻,门外却先传来管家的的声音,“七爷,有客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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