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竟睡的安稳,只是别人一觉睡醒是日出,眉翎一觉睡醒是日落。
耳旁是珠迸玉溅的水声,连空气都沁着清凉的湿意,她目光还犹在朦胧中,已听见身旁的轻问,“好看么?”
刹那间,眉翎想自己可能忘了回答只顾点头,眼前是怎样一副景象啊!
当时落霞正挂于西天,葱茏翠屏中,一道白练隐约于山林深处冲破青色,泻入脚下深谷。
飞流直下的瀑布没少见过,这一条既不算壮阔,也无甚激流的瀑布算不得什么,但此刻,他说的好看,确实好看!
水流延着地面悬泻,平地而起的水雾如雨如雪,当时一刻不早,一刻不晚,落日的金辉正在这一方散开,眉翎从未见过触手可及的彩虹,像从天边摘落。
欣喜之余忍,她不住探身望去,这周遭竟是上下两方世间。
平地周围两面深林环绕,一面地上悬着高处林涧垂落的瀑布,而他们所立处,云骓虽还在平地,却类似停在一个崖边,下方这片一眼望不尽的谷地,黛色浓郁竟别有洞天。
这谷说深,却隐约可见底部瀑布波回澜卷的一泓深潭,若说浅,风水相摇间潭面却氤氲不晰。
谷下景色虽也赏心悦目,可这水柱激揣的拍打声莫名叫人寒颤。
“你想看个究竟,本王带你跳下去。”
一句戏言自身侧传来,若非发丝太长,眉翎觉得自己满头的毛可能都会竖起来,她本一直伸长脖子张望,这会赶紧缩回身子用全身在摇头。
某人咧嘴一乐顺势将人抱紧,驱马稍稍远离了几步,眉翎这才张望向周围,除却方才所立之处的谷地与瀑布,他们身后所来之处,与猎场入口一般无二,再远些,树影斑驳间,甚至可以望见营地和来回巡逻的禁军。
眉翎见状警惕的往后躲了躲,下一刻头顶就传来轻哼:
“这是猎场的另一个入口,景色颇怡人,本王看过行程了,今日这处的猎区无人,明日倒是都会聚集在这里,外面有人守着,你不必担心,况且……”
某人低下身,笑的似是而非,“你已在本王这睡了好一会了,现在才担心被人发现,会不会太迟?”
这话说的她好像很缺觉似的,眉翎一扁嘴,抬头迎上他狎昵的目光。
一时无话,她还紧紧的依在他怀里,紧密的触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温度。两道视线微纠,蓦地,她能明显感觉得到他眼底慢慢灼烈起什么,像那日,在刺史府,他的厢房……
恍然间,在潮热的气息一寸寸逼近之前,眉翎下意识的缩躲,红着脸退出了这过分亲昵的依偎。揽着她的大掌在下一刻也就松开,七爷没有阻拦,有一,就有二,这不是她第一次推拒,他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只略嘲弄的勾了勾唇。
好端端的气氛,忽然就转得……莫名深沉,两人同乘一骑,却各自望向一方。
“七爷……”
“哪两件事,说吧!”
话生生被截在喉头,空气似忽然就凝固了一抹,被他一语道破,眉翎也不欲回避,来猎场不就是要亲口与他说么?
“对不起,我那晚没去是,是因为……”
“说另一件事吧!”
微冷的音调再次碾下,眉翎苦笑了笑,这语气她怎会听不出来不悦,只是她也无颜辩驳什么,想起那晚失约,正耻于如何开口,他这一句显然是根本不想听解释,也罢,她总不能跟他说那夜大雨瓢泼的,自己就那么睡着了吧?
可这第二件事,她却不得不说。
“听闻七爷将要北伐突厥,如果行军路过房陵,七爷可否顺路把我带上,若方便,我想求你援手在房陵与父亲见上一面,如果,可以的话!”
这像蓄谋已久的话,一字一字说出,声音小心又低缓,眉翎说罢一直紧咬着下唇,心绪波澜起伏,听者,则更甚之。
这话,叫她今日的所作所为,给他的所有狂喜,都蒙了一层阴翳。
他亲眼看见她在江逸怀里睡了一夜,甚至还看见江逸吻她额发,那一幕,随时想起都满心的燥怒。
她要说的‘因为’,甚至叫他害怕,怕到头来都是他一个人无力的惦念,他不想听她说‘对不起’,更不想听她说‘求你’。
如此,今日的一切算什么?
求他之前的交换么?
若没有这个所求,她还会奋不顾身的为他做这些么?
心下一时嘲讽,一时怅惘,沉默良久,身前的温暖不知为何又骤离,七爷一怔之下,猛然不管不问的将人死死扯住,厉声质问:“你又要去哪,你方才跳下去,可知本王吓死了,你不喜欢上这马,就不该允本王把你带上来,明明是你突然出现的,怎的焦头烂额的总是我?”
声息止处,骤然红了的眼底揉进大片的怒痛,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惶恐。
不止眉翎,连他自己怕也没见过自己这般失控过,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说自己吓死了。
是,他是吓死了,太子的箭若再快半分,都必定会落在她身上,他第一次握剑的时候手在发抖,他第一次跟太子这样公开动手。
倘若不是太子,换做旁人,他第二剑绝对不会只断对方一张弓。
斩了再向皇上请罪也说不定。
朝太子挥剑的那一刻,所有后果,他清楚明白,所以,那不是冲动,是清醒的愤怒,他竟这样怕失去她?
可好像……谈不上失去,没拥有过谈何失去?也许,她说的对,他该换匹马去找慕欣。
七爷扯唇嗤了嗤,并未看她,只慢慢的放开了紧攥着的手,“罢了,你不喜欢……我送你回去,至于你说的事,我无法立刻答复,若可行,我再差人通知你,也不枉你今日……”
话断于此,一声了然的自嘲中,他已欲策马离去,岂料提起的缰绳她被压下,眉翎依旧跳下了马。
“你掉下去了本王可不管你!”
山谷的崖边半跪着一个削瘦的身形,瞄了眼急湍的飞流和幽深的谷底,一咬牙,眉翎瑟抖又倔强探出身,手下潮湿生藓的砾石一滑,她半幅身子从崖边兜了一圈,被大掌紧紧扯回。
“你到崖边做什么?”
说不管她的人一个箭步从马上冲过来,还吭哧着怒气,只是,这火却再也发不出来了,手被她握住借着力,刚被他扯回来的人,又探了半边身子出去。
“等一下,我还差一点就能够到了!”
此处离瀑布极近,水花珠玑四溅,眉翎回首嫣然一笑,似一秋的水都在那眼中潋滟,手中递出的一把草其貌不扬,甚至味道还不太好闻,却叫某人又怔住。
“这鱼腥草治咽喉的效果颇好,我方才就在想这山谷阴湿处应该会蔓生,果然薅到一把,七爷拿回帐里煮茶喝,你的嗓音已经哑的我根本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了。”
犹滴着水珠裹着湿泥的一把草药悬空半晌也无人接,凝着它的目光一道坦然,一道深邃。
眉翎收回手,拿袖口抹去根上的泥土,再次递出:“我知道七爷念在父亲的份上帮救过我很多次,已是仁至义尽,第二件事我只是存了希望,不敢奢望,因为我知道棘手,我也不想叫你冒险,这次秋猎我本不打算来的,但我想也许能见到你,除了那两件事以外,我也想亲眼看看你会打什么猎物,想亲口问问你伤可好了,所以,今日猎的鹰是我的私心,与故人无关,与所求无关,还有这草药,也一样!”
那粗哑的疾言眉翎确实没听清,她注意力早被这草药吸引了,但她这话,却是在那两件事之前就预备说的,因为她也不确定房陵的事有多大难度,但她确定的是,若要他涉险,那便罢了,这打算从一开始就是做好的,她只想坦然告之。
“已经……不脏了!”
再次递出的草药好像依旧被嫌弃似的,在眉翎又拿衣袖擦拭一遍之后,小声又补充了一句,“药味道确是不好闻,不然不叫鱼腥草了,不过这个对七爷喉疾真的……”
长身依旧立如雕塑无动于衷,眉翎茫然的收了音,一手泥污一手草药一时也不知在放在何处,只得怔怔朝云骓望去,“七爷方才说回去,那,回去吧!”
眉翎刚转身,一掌风攫来,握住的却不是草药,她腕上一痛,被他狠狠的拽到身前。
“江小姐,本王当初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何许人也,你倒觉得我顾念的是谁的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