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粗喑的一声有几丝暗抑的轻喜,直到弓弦拉开,温香软玉在怀的某人才想起来一件事,一件他还没顾上理清头绪的事,这就把弓拉开了,她到底要打什么?
“你,你瞧见什么猎物了?”
某人茫然四顾,眉翎噗嗤笑出声来,终于知道什么叫破锣嗓子了,再加上这呆懵的神色,哪里还像那个万军之首?
“七爷觉得,还有什么能与百兽之王一较高下的?”
直接问出了他的心声,半晌未听见破锣响,眉翎回头勾起他下巴,再转回身,弓张猛的一举。
白云如絮,蓝天如绸皆映在她清亮的眼底,以虎赠王,当真无可比拟?
眉翎慧黠的笑了笑,七爷此刻也终于明白她所想了,但他再未看向天空,倚在他身前的女子,夺走了他所有思绪,耳畔还有她清泠的笑音,“七爷,我想过了,就算有人跟我们打的一样,你也必不会输的。”
“嗯!”
“你果然猜到我为何用三支箭了?”
“为了让我必不会输!”
“嗯?”
“为了让我独树一帜。”
“嗯嗯!”
***
“不要!”
“不要!”
云骓身上有一身影骤然滑落时,整个猎场的人群似都被这两声惊恐的呼叫吸引。
变故在电光火石间陡生,砰的一声厉响,一箭被凌空劈成两半,箭头砸落处,草地上正有一人滚过。
若这第一声响叫渐渐围来的众人惊魄一刻,那这一瞬不瞬的第二声响,将整个猎场迫的鸦雀无声。
咣的一声,兵器相交,几乎整个燕国的社稷重臣,都无声的看着对峙的两人。
太子面色阴沉的按着被震裂的虎口,手中的一个弓箭已被劈成两半。
而对与其峙的人,若说他第一剑飞快的斩断流箭时,神色是惶恐的,那这快的让人无暇反应的第二剑,他狠厉的挥断太子手中的弓张,捻紧的厉目,锋芒毕露。
这位俊雅的王爷疆场上的铁血风发,终于在所有人面前,彰显无疑。
女眷中有人惊吓的掩面,但更多的,是出神的望向人群中央,无不认为黑骑上仗马执剑的男子,此刻那绝对的保护不容侵犯的姿态,无人能匹。
多少女子看痴了眼,又有多少朝臣看傻了眼。
若先前七王借礼部尚书驳太子颜面也就罢了,可这会,剑已经直接递到太子面前了,若说第一剑是为了救人,还情有可原,那第二剑的用意是……?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剑拔弩张中,风暴中心的男子没有看向任何人,包括,他一剑指向的太子。
像在那扬州城的闹市上,他推开人只为找那一个身影,旁人与他有何关系,他险些就要跳下马去抱她,可是,江忠江逸甚至所有人都瞬间围了上来了,他若忍不住下马会害死她。
此刻,他冷锋般的目光,也只在触到地上的人时,才堪堪覆了一层柔色。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两个皇子在为一只什么小兽争夺时,猎场上此起彼落的惊叹声骤起,还扑腾着翅膀的一物,慢慢从眉翎身下露出庐山真面。
是鹰!
鹰虽也不好打,但毕竟不如虎猛,可这只鹰,竟是一只完好无损的活鹰?
这顷刻又引来一潮啧叹。
三支箭,两只折翼,一只用来断翼尾,只留了少量的血,眉翎要的就是漂漂亮亮的活鹰,自然不会让它死。
所以,方才他们驾马来寻打落的鹰,没想到它刚好落在这片密集的猎区,千钧一发之际,她只看见有人挽弓朝它射来,便急急的跳下马。
这鹰不能死,否则如何与虎相媲?如某人所言,她就是要让他独树一帜才有胜算,虎豹再猛又如何,不过一死物。
似乎,眉翎跳下马就不曾想过箭的事,因为有身后那个人在,她甚至没怀疑过,那箭不会落到她身上,只要他在!这份决然的笃信,竟连她自己也未发觉。
不过,现在抬头看着一圈不知何时围来的马蹄,和马上极尽复杂的目光,眉翎才隐约感觉到,方才似乎有过一场激烈的干戈?
正疑惑着,她目光不经意一掠,顿时恨不得抱着鹰飞起来。
难怪那一群人神色如此丰富了,她怎么滚到这里来了?
左边躺着一只虎,右边歪着一只豹,那边还有什么鹿啊袍子啊,什么?这边居然还有人打了刺猬,刺猬?
眉翎终于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挺挺的趴在这里跟一堆猎物一起横尸?
小心脏一抖,她赶忙爬起来,被奸相看见就死定了!
然而眉翎连屁股都没手拍,爬起来刚转过身,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马上那一抹明黄真是能亮瞎眼,难怪四下连喘气的声都没了,来不及交还给某人了,她顺势跪倒,双手举过头顶,赶在所有人来及说话之前,朗声道:“皇上,这是七王爷献给您的鹰。”
一刹,人群窃语声沸起。
皇上似乎也是刚到,并不知先前发生过何事,眉翎悄么的将鹰的羽翼展了展,方才没来及看,这会借着翅膀的缝隙悄悄瞄上一眼。
奸相一家都到齐了,头顶这一圈几大家族的人一个都不落,有一道目光紧紧凝来,她知道,却未看过去,只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半晌不闻声息,她只得低头候着,若不是这气氛有些严肃,她实在想笑,躺在她脚旁的,居然真的是一只吊睛白额虎,额头正中一只箭矢,敢情是太子是迎面‘射’杀的?这箭术连她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眉翎切齿一笑,冤有头债有主,她默默的用膝盖将虎的脑袋往旁边抵了抵,叫那虎眼瞪向太子,又把手稍稍歪了歪,叫鹰目直勾勾的剜向奸相。
“这位是……?”
头顶忽然有声音传来时,眉翎正调整着鹰的脑袋,‘碰巧’看见江忠递来的眼色,她顿时一个激灵,难怪皇帝不说话,原来在等她说,她赶忙托着鹰拜倒在地,“臣女江洛雪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头顶另一侧传来江忠不紧不慢的调子,“这是臣当年捐躯疆场的弟弟的遗孤,臣接来膝下照拂,当是自己的小女了。”
“哦!”皇上神色微的一恍,然顷刻已垂下目光和悦道:“江家丫头,你方才说这鹰,是老七打给朕的?”
“正是!”
无数道目光又刷的一下聚到纤纤素手所托的鹰上。
但看那地上的一虎一豹,众人心思各自生异,却见地上的人再次盈盈拜倒,恭谨道:“皇上,臣女见百姓去庙中拜佛都抢烧头香,是以也想沾七王爷的光,向皇上讨今年这第一个彩头,臣女以江家小女的身份预祝皇上,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哦?丫头,你倒知道朕寿辰将至了,确是头筹,该赏!”
头顶传来了皇上的笑语声,奸相该乐坏了吧?果然,奸相是一脸慈父般的笑容。
可知虾下锅是怎么变红的?眉翎冷笑着斜了眼江忠,是一下子变红的!
且看接下来,奸相如何保持微笑。
眉翎暗骂了几句,扭头又一拜,“七王爷海涵,臣女今年抢了您的头筹,还望王爷来年再努力!”
语锋陡然一转,这听着有些俏皮的话,已然调起了皇上的注意,他本笑容满面的望着江忠,现在已顿时转向‘今年没抢到,准备来年再努力’的人。
而七爷也附和着苦笑道:“江小姐取笑了,借小姐吉言,本王自当来年再努力。”
一唱一和倒也大方得体,至少眉翎面子上是为江家挣了脸面无疑,至于里子嘛……
皇上本一愣,随即扬眉笑道:“丫头,你原是听老七说的?”
眉翎暗自笑笑,不置可否,只将鹰举起,娓娓道起:“回皇上话,方才臣女有幸一睹七王爷挽弓射鹰之风采,兴叹不已,忍不住相询为何猎鹰,王爷说鹰是百鸟之王,是主宰这天空的霸主,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鹰赠王,是君臣之礼,亦是实至名归。不过……”
“哦?不过什么?”
皇上笑眼眯眯本是很受用的听着,眉翎却刻意留白了片刻。
她确是想吊足胃口,吊足皇上的胃口,那便是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江忠是实力派奸臣,依旧是面不改色,但太子面上早已泛起阴鹜,只是仍残着笑意罢了。谁都知道太子打虎是何用意,虎乃百兽之王,自是比鹰这百鸟之王要略胜上那么一筹。
但这一席话说完之后,想那天空何其之大,鹰主宰天地浮沉的寓意,似乎又是虎远不能比拟的。
这两皇子方才明刀,这会暗枪,围观的群臣一时各有思忖,俱是伸长了脖子等着下文。
“不过,七王爷起初找了许久都未曾寻到鹰,臣女颇为不解,为何旁人都已满载而归,他却执着于鹰,他只说,父亲寿辰将至,儿子想给父亲一份贺礼,可这天下间,父亲什么都有了,儿子只愿父亲长命百岁,而鹰是百鸟之中……最为长寿的。是以,以鹰赠父,是父子之情,亦是天伦之乐!臣女正是因此福临心至,抢占贺寿的先机。”
最后几字落下,整个猎场似蓦地静了下来,半晌才有叹语声纷起。
天子之颜不容直视,眉翎余光一直锁在江忠面上,姜果是老的辣,太子那边的脸色早就崩了,他还仍是一副万年不变的似笑非笑。
但一看他们这神色,眉翎就放心了。
帝王家最是缺什么?
那天下间最高高在上,又最无情的一个人啊,妄想拿情去感动他实在可笑,但若只是一个年迈的父亲呢?
龙生九子,各个非凡,但可有一个儿子,与他说过这样的话?
眉翎心中所想,亦是群臣所思,几乎没有人再去看地上苍白的虎和瘆人的血。无论是君臣之礼还是父子之情,鹰都已显然更胜一筹,七王与太子这一暗战高低已分。
锦上添花向来是围观者热衷的,局势既已明朗,朝臣的目光几乎没有异议的投向皇上定睛的人。
毕竟在他们眼里,话是那一个耀目的男子说的,恭贺也好,讨好也罢,就在一片异口同声的啧叹中,突兀的插入一道声音,江忠眉梢微动,太子目光一递,话锋又在瞬息间陡变。
“皇上,依臣愚见,这话……未免有些……”
说话的正是紧挨着太子坐骑的礼部尚书,音调犹有些嗫喏,他目光闪了闪,又垂下首道:“吾皇万岁,这百岁似乎有些,有些不妥……”
话未说完已插进一道鄙薄的笑声,“哎呀,看来不止孤一个人觉得不妥,儿臣一直仰仗父皇万岁,怎的就折成…百岁了?”
语调与眉梢别有意味的一扬,太子朝皇上一作揖,直接睨向地上的鹰,阴鸷的嗤了嗤,语中未提及何人,但任谁都心知肚明,明朝暗讽的都是七王。
太子就是太子,话说的轻巧,可语锋比刀狠利,一旦被定为诅咒皇上折寿,那可非同小可。
本也就是一场狩猎,两皇子暗斗,可谁也未料到一时竟血腥味偾张。
朝臣皆识相的噤了声,太子发了话,七王却并未接招,众人不禁又捏了把汗,看向地上那个‘祸从口出’的人。
毕竟,两虎相斗未必就有一伤,因为中间还隔了一个兔子。
弃车保帅不失为明智之举,可这车,又是太子与丞相的人,这一局,似乎更是扑朔迷离了。
马蹄扬起的烟尘似乎还没有散尽,四下忽而就静的听得见天空啸过的雁鸣。
烈阳正当头曝晒,手腕火辣辣的疼,鹰爪实在是太利,早知道不举这么高了,几缕汗顺着羽睫滑下,也腾不出手去擦,眉翎有些费力的抬眼。
皇帝似乎神色未明,头顶笼罩的一圈目光也不甚分明,江忠面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敛尽的,神色是一贯的阴诡。
眉翎暗自冷笑,奸相这会定是后悔说她是小女了,太子的话不啻于说她诅咒皇上折寿,现下江忠一言不发,江逸神色虽凝重,但也不可能有任何举动,因为别看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龙颜一怒,是妥妥的死罪。
‘家人’尚且如此,更遑论旁人了,几大家族都是一副各扫门前雪的冷漠脸,江甄仍坐在太子身前,神色楚然的望向不知江忠还是江逸。
秦秋若在稍远的位置看不清神色,朱姝竟与郡主一样独自骑了一匹马,她两人投来的目光倒还有丝关切,慕欣竟也在太子那一区中,只是不知身后是哪家王孙,她面上是不掩饰的鄙夷与解恨,只是眼梢时不时的掠向一身绛袍的男子。
这说不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圈草地,一群高头大马之下,就只跪了她一个人,眉翎忽然就想,江洛雪若是也一个不小心这样送了命,那倒不如就在那个雨夜安静的离去,否则,不知可有人收尸?
这方草地松软,天空湛蓝,可惜头顶这一圈人世炎凉。
眉翎手已开始发抖,她也并未托举多久,可这鹰展翅后足有半人长,她也不指望江忠还能替她说什么,就当她准备再次拜倒时,手上忽的一轻,身旁同时并肩跪下一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