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衣岁没说话,无言地看着同样无言的长谷川老师。
他不知何时坐了下来, 身下是一张有着精致木雕的椅子, 犄角旮旯有些落灰, 由此判断也是有些年头了。
他如同一棵千年的大树, 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唇边还淡淡笑着,眼神却游离着, 叫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温衣岁想,他可能是在后悔, 可能是在忏悔,有可能是带着别的情绪,但其中一定夹杂着一个“悔”字。
悔不当初。
不过,毕竟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心里再悔,面上都是平静如水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给自己,给别人?
温衣岁想说的话还是咽了下去,个中滋味说到底, 只有当事人是最明白的。
听他刚才那段看似玩笑的再找个喜欢的人过日子,实则是自己都骗不过的小把戏。是因为责任也罢, 是因为心上朱砂痣也好,反正当年女孩的身影永远抹不去了, 喜欢的人也只有她一个了。
温衣岁抬眼瞥了一眼佝偻着背脊, 一只手搭在桌面, 仿佛弯成一个虾壳的老师,心中五味杂陈。
半晌,她拉着王易琛退出了这间屋子,到沙发坐着。
许久以后,时钟上的指示悄然过了八点。
八点十七分了,长谷川衣野才慢悠悠地从那间被他建成回忆城堡的房间里出来,整个人已经换了一副神情,音容笑貌都不一样了。
慈祥的脸上露着憨态,故作严肃地指了指时钟道:“瞧瞧你们,害得我迟到了。走走,我们赶紧工作去。”
他随手把桌上的碗筷扔进了水池,那里已经堆了一池子的油腻碗筷,也不知多久才会清洗一次。
长谷川又随手从衣架上取下一件薄衫,套在身上,戴了顶格子纹的遮阳帽,颇有派头地将他们一并推出了门。
三人走在去工作室的路上时,温衣岁在想,他是为谁工作。
工作室是他的,即便有追求也不必日日早八点这般准时地开工,就好像他日日工作到晚八点,回家吃饭洗漱睡觉一气呵成。一天24小时,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的闲暇时间。
也许忙碌可以冲淡他紧拴在崩溃边缘的情绪,麻木自己。
一整天,温衣岁和王易琛都在前院勤勤恳恳地锯木头,空闲时候拿着把小刀用废木做做木雕,多半不成形。
“王易琛啊。”温衣岁拿着小刀刻着手里这块四四方方的废木头,木屑不停地掉落,像雪花一样洋洋洒洒的,一一落进草坪里。
她的声音带着些娇气,尾音上扬着,有问话的架势。
王易琛听见了,眉头一抬,瞧见她歪着脖子小女生般的坐姿,一笑,垂眼将锯子搁在墙角,走到她面前坐下,凑近了看她手中的木头块,禁不住笑出声,她刻的四不像,像本怪物书里的怪物。
她抬了抬眼,飘飘然地瞅了他两眼,又低下头,摆弄了会儿手里的小刀,指腹摩挲着木块的边缘,磨下来一层木屑,不小心被扎到手,还微蹙了眉。
王易琛看到了,皱起眉。
温衣岁一边沿着已经刻过一回的痕迹又刻了一遍,一边口齿不清,含糊地问道:“你以前喜欢过别人吗?”
王易琛有片刻的愣神,指间轻轻捏着的细草表皮有些涩感,他低下头笑了笑,一只手从温衣岁手里拿过了小刀,一只手拿过不成形的木块,搁在地上,然后伸手环住她的双肩,让她强行面对着他。
温衣岁即使面对着他,也低着脑袋,眼神跟着自己在草坪上缓慢移动又踌躇着的脚。
王易琛合了合眼,轻笑一声,屈膝半蹲而下,让自己的脸处在一个比较低的位置。
四目相对。
“没有。你是第一个。”
温衣岁有些愣神,微微张着嘴,假装不在意地轻轻嗯了声:“哦。”
王易琛静静看了她许久,松开手,弯腰拾起她刚才雕刻的那块木头,放到眼前,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揶揄道:“我们一岁,这雕的是猪还是牛,还是山海经里的异兽?”
……
温衣岁挺圆了眼睛,整个人一下就精神了,中气十足地喊道:“滚啊——我雕的是你,王易猪!”
王易琛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我眼睛得再大点。”
说完把木块重新塞回她的手中,笑着逃之夭夭。
晚上回酒店休息前,长谷川衣野从不知哪张桌子里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叠券,长方形,日期都有钱有后,看来是攒了许久都没用。
看券上面的图样和文字,应该是温泉票。
长谷川推了推老花镜,把券交给王易琛,用中文说给他们两个听:“这是别人送给我的温泉票,我也没什么用,你们去吧。”
温衣岁抬头看了看初夏不宁静的夜晚,夜间的风都带着温热的气息。
也不是不行。
王易琛接下了券,听长谷川又慢悠悠地讲述了这家温泉的特别。
而竖起耳朵的温衣岁只听明白了两件事。
露天。
这张券是家庭温泉,不分男女,就一个池。
温衣岁用余光瞥了一眼认真听着的王易琛。
……
怕什么。
话,虽然这么说。
但当他们两日后真正要去泡温泉时,温衣岁就怂了。
怂得很彻底,怂得很小心。
那家温泉所在的方位不近,为了图个方便,王易琛大手一挥,就打滴过去了。
一路上,温衣岁都捧着一瓶水,侧着脸看窗外,喝一口水,打一个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