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黑透了,夜风还算凉爽,宫中四处早就燃起来宫灯,万极殿中,姜寰沉着脸坐在御案后,几步阶梯底下,身为首辅的郑鹜站在那里,拱手说道:“陛下,眼下最重要的已不是韦添裕所犯之罪。”
姜寰看着他:“你说,还有什么更重要?”
“民愤。”
郑鹜轻吐两字,随即抬起来一双眼睛:“陛下可还记得江州蝗灾一事?天灾被当地乡绅做成了人祸,以至于江州沦为死城,剩下多少饿狠了的百姓因此而憎恨朝廷,成为反贼?如今我大燕已是内忧外患,大将军谭应鲲还在边境抵御达塔人的进犯,而我大燕境内又有多少地方因为这样的天灾或者人祸而催生出造反的百姓……”
“那些暴民真是胆大包天!”
姜寰一手拍在案上:“他们难,朝廷就不难吗?”
郑鹜拱手:“陛下,江州一事才过去多久,罗州又出了这样的事,如今百姓都称那韦添裕是怙恶不悛的屠夫,韦添裕对上蒙蔽君父,对下屠戮百姓,而他又是您亲自任命的平叛钦差,而今民愤已起,若不加以安抚,恐怕只会让更多百姓对朝廷失望。”
“怎么?你想说朕识人不清吗?”
姜寰冷笑。
郑鹜面色不改,沉稳道:“臣不敢,您对韦添裕其人寄予厚望,让他去罗州本为平叛,谁知此人欺上瞒下,有负圣恩,招致罗州祸患根深,他韦添裕一手造成如此恶果,连累朝廷,甚至陛下您为民愤所扰,实在罪无可恕!”
最初平叛罗州的人选经内阁议定后由吏部侍郎冯玉典呈上最终结果,但姜寰当时并不满意,与其说是不满意,不如说,逆贼姜變的逃脱,以及花氏的神秘失踪都在这位年轻的永嘉皇帝心中扎下了深刺,他始终怀疑朝廷里或有人存有异心,为此,他登基至今已将朝堂清洗过两回,但这显然还不够,他还要亲手培植自己的亲信,在阁臣面前真正树立自己这位新帝的威严,韦添裕便是姜寰选中的第一个人。
哪知道这第一个人就出了这样大的乱子。
郑鹜避开姜寰的话锋,只谈韦添裕其人辜负朝廷,辜负圣恩,的确令姜寰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点,他道:“韦添裕那个窝囊废该如何治罪,都由你去办。”
“陛下,这恐怕还不够。”
郑鹜俯身说道。
姜寰抬起眼皮:“什么不够?”
“既然有罚,那必然也要有赏,陆雨梧在密光州戳穿了达塔人绕后火烧我军粮草的诡计,又领着密光州人在丹岩天险附近与达塔人对峙九日,此事如今已是沸沸扬扬。”
郑鹜说道。
姜寰语气看似平淡:“你果然是来为你那个好学生求情的。”
“陛下。”
郑鹜抬起脸来,神情肃正:“臣若要为他求情,当初他流放密光州之前,臣便该在此跪求圣恩,臣今日不为任何人求情,辅佐您,是先帝临终嘱托,臣未有一日敢忘怀,而今大燕内外不安,若罗州一案赏罚不明,恐难平民愤,何况前首辅陆证生前无罪,死后亦得先帝钦赐碑文,准以王侯之礼厚葬,而今修内令仍在,其孙却身负流放之罪。”
“即便陆雨梧有罪,他亦在密光州服罪满一年半,天下悠悠众口如洪流,堵不如疏,如今他防备达塔人是功,揭露韦添裕杀良冒功亦是功,陛下若要治罪韦添裕,则必赏陆雨梧,如此恩威并施,方能彰显陛下仁德之本。”
郑鹜提及先帝,姜寰面上神情便有了些变化,他没忘记过父皇临终之前,他跪在龙床前发过什么誓,即便他心中不悦,却也无法否认郑鹜说的是实话,修内令早就与陆证绑在一块儿了,哪怕陆证死了,修内令也长满了他的骨与血。
作为皇帝,他不能不罚韦添裕,而若要罚韦添裕,他便不能不赏陆雨梧。
姜寰一手撑在御案之上,殿中烛火明亮,而他神色阴沉,半晌,他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朕便免了他的流放之罪,就让他在密光州做个知县吧。”
他抬起下颌,宛若恩赐。
密光州那样的地方,数年都没有一个人肯去补那儿的缺,哪怕他免了陆雨梧的流放之罪,换了官身,他也依旧只能在密光州。
“这恐怕不行。”
郑鹜垂着眼帘:“陛下有所不知,上个月已经有人补上了这个缺。”
姜寰拧起眉头:“什么?”
“那人虽只是个举人出身,但我朝举人入官的例子也是有的,何况他补的还是密光州那个不毛之地的缺,所以吏部的文书早就发了下去。”
殿外天色漆黑,而宫灯漫如繁星,夜风掠入敞开的殿门,吹动郑鹜绯红的官服衣摆:“此人名为乔意诚,出身莲湖洞书院,是今年乡试的解元。”
“此时,他应该已经在去密光州的路上了。”
密光州连一座像样的城池都没有,密光州人如风沙散落在常年苦寒的平原之上,茹毛饮血催生了他们野蛮的天性。
一面靠着丹岩天险,另一面便是连绵沙漠,整个密光州连州县的划分都不清不楚,线儿在舆图上看了半天,密光州那块地方光秃秃的,什么县名都没有。
“四哥,你是去做县令的,可是咱们都找不到你是去哪个县当县官。”天一黑,驴子就偷懒,只知道吃干豆子,驴蹄子走得很慢,线儿后仰躺在驴背上,借着天上月光眯着眼睛看舆图。
“管他哪个县做什么?四哥不是说了吗?陆公子在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大武如今高大多了,也骑着一只驴子,说话间还抽空给驴喂了一把豆子吃。
“唉。”
兴子在驴背上叹了口气:“可是我听说密光州的那些人可凶了,他们是真吃人哪,那里是什么来着,呃……毛都没有的地。”
“什么毛都没有?”
四只驴子并辔而行,说话的人拍开大武那只驴子来抢豆子的嘴,他身量不算太高,身上穿着粗布短衣,头上仍带一顶瓜皮帽,在驴背上晃晃悠悠地说:“那叫不毛之地,是贫瘠荒凉之地。”
他正是乔四儿,大名乔意诚,如今身上虽沾了些书卷气,但那点文气根本冲不散他身上自小在市井里养出来的吊儿郎当。
“倒贴银子到那样一个根本没人肯去的地方上任,四哥你也是第一个了,”兴子转头看他,“咱们去了不会饭都吃不饱吧?”
乔四儿却顷刻收起来吊儿郎当,问他:“咱们在桂平莲湖洞吃的饭都是谁给的?”
“陆公子给的!”
线儿毫不犹豫地回答。
乔四儿“嗯”了一声,抬起头,夜路昏黑,他说:“无论密光州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陆公子去得,我乔意诚也去得。”
“四哥说得对,咱们几个兄弟这辈子就是要追随陆公子!”
大武揪了一把驴屁股,驴子怪叫一声,竟不偷懒了,一溜烟儿往前狂奔起来。
“哎大武哥!”
线儿也学着他揪一把驴屁股,跟了上去:“你等等我!”
兴子索性也抓了一把驴屁股,哪知道他这只烈性大,他险些被这么个玩意甩下去,哇哇大叫着被迫撞开前面两头驴,一下摔进泥坑里。
线儿和大武在前面哈哈大笑,乔四儿骑驴过去,见兴子那副狼狈样也忍不住笑:“都说了你这头脾气不好,老爷我又只买得起驴子,你将就一下,忍忍它算了。”
驴子虽然脾气不太好,但耐性却很好,乔四儿他们一行四个人风尘仆仆抵达密光州,时值十二月,密光州冷极了。
这日黄昏,夕阳看似炽烈,但那样的光线落到人的身上却没有丁点暖意,康禄拍开一道房门,他走了进去,果然见陆雨梧还在案前习字,桌腿底下又是一堆纸团,陆青山正将它们捡起来扔到火盆里去。
“陆雨梧,底下人来报,说藤石那边抓住了几个外乡人,他们应该是饿了好几天,偷羊被发现,差点被打死,但是当中有一个自称是朝廷派来咱这地方做县官的,他还在藤石那块地方逮着人就问你。”
康禄走过去说道。
陆雨梧听见“外乡人”三字便抬起来眼帘:“问我?”
康禄点点头:“是啊,他说他来上任,也来找你。”
“他叫什么?”
陆雨梧问他。
“他说他姓乔。”
姓乔?
陆雨梧笔尖一顿。
“在藤石的弟兄怕他们几个真是你的旧相识,就将他们送了过来,路上那姓乔的还真换了身官服,他们就在外面……”
康禄话还没说完,便见陆雨梧搁下笔,很快从书案后出来,绕过他往门外去。
寨子中的空地上,紫金盟的弟兄们正在围观那四个外乡人,他们只剩下一头驴子了,行囊都在驴背上。
中间那个人嘴唇因缺水而干裂,一张脸脏兮兮的,浑身上下只有那身青色的官服很干净,还是簇新的,戴着一顶乌纱官帽,手抓着驴子身上的缰绳,警惕地盯着这些密光州人。
忽然间,紫金盟的人让开了一条道。
乔四儿顺着那条道望去,不远处一行侍者簇拥着那个衣衫雪白的年轻公子近了,夕阳余晖漫漫,风沙飞扬。
整座密光州都是粗犷的,灰尘弥漫的。
除了那年轻公子的衣摆。
他像一捧雪,不合时宜地存在此间,不化不融。
乔四儿一双眼睛亮起来,他扔掉缰绳,很快奔过去,一撩官服衣摆跪下:“恩公!意诚来找您了!”
尧县一别,陆雨梧不是没有想过也许有一日他会再见乔四儿,但他从未料到,这一日会是在偏远的密光州。
陆雨梧看着他:“你来此地做官?”
“是。”
乔四儿低首:“今年乡试过后,我以举人的身份入官。”
夕阳如火焰般炽盛,铺了一层在乔四儿的身上,陆雨梧想了想,说:“我在尧县之时便知道以你的才智,若假以时日,必能有所成,也许你再等一等,等到春闱,你会有更好的路走。”
乔四儿摇了摇头:“我在桂平得知恩公被流放于此,心中便昼夜难安,此生若不能报答恩公,意诚也要紧随恩公。”
他抬起脸来,望着陆雨梧:
“君赐光明道,然此身虽至,亦不敢袖手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