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殿内香炉将熄,烧尽的艾草残存几分余味绵长。
杨雍立在阶下,不动声色地看着玉座之上那年轻女子,她分明拥有一副明艳灼人的五官,那双眼却像是被寒露时节的雨雾濯洗过,那份清冷好似浸透她的骨与肉,与她眉眼之间的艳丽形成一种矛盾又诡秘的风致。
不知道是不是中山殿内的烛火太暗了,衬得她皮肤冷白得像玉,于是她颈侧那一道蜿蜒的伤疤颜色更浓,附着于她单薄的皮肉,余下一半都隐没于她衣襟底下。
“你想见前山主?”
不知过了多久,杨雍终于听见这样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
杨雍看见她抬起手,双指间夹着一只竹管,杨雍眉心一跳,当下明白自己发给手底下帆子的密信落在了这位小山主手里。
阶上灯火幽暗,细柳一手撑在膝上,倾身之际,她整张脸都从昏暗里显露出来,一侧灯笼柱里的光投落在她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声音平淡:“杨雍,你想告我的状?”
“杨雍不敢。”
杨雍拱手,镇定道:“只是属下以为,紫鳞山是程氏祖宗的心血,属下生于紫鳞山,长于紫鳞山,此生尽忠紫鳞山,事涉山规改易,属下只是想知道,玉山主她是否知情。”
中山殿中倏尔一寂。
半晌,杨雍才见细柳站起身来,她脸上仍无表情,但杨雍却没由来的心中一凛,下一刻,只听她道:“原来你也知道你该尽忠的是紫鳞山。”
细柳忽而站定,一双清冷的眸子盯住他:“我还以为你心中只有先帝,从未将玉山主放在眼里,而今,你心中是不是又该添一位先帝,从此我亦不必被你放在眼里?”
杨雍却拧了一下眉头,有些讶异似的迎上她的目光:“小山主慎言!紫鳞山立山之初,便是为了拱卫皇室,您却在此与属下争论这些?紫鳞山本就属于姜氏,属下尽忠职守,何错之有?”
“你这么的忠心。”
细柳声音淡漠:“那为何不早告诉当今圣上是我放走了花若丹?”
杨雍的面皮陡然抽动一下。
细柳居高临下:“不要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此事,你杨雍有什么样的手段,这一年多我见识得够深了,你若是只蜘蛛,那么整个汀州都结满了你的蛛网,周边其他几个分堂也跟你千丝万缕的,我收拾起来着实费了不少劲,足见你本事很大。”
话至此处,细柳顿了一下,又意有所指似的,淡声:“多少分堂主见了你,都得尊称你一声雍老,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你这么德高望重的一个人,却在汀州的那座巡盐御史府里做起了管事,花砚做了多少年的庆元巡盐御史,你杨雍就做了多少年的花家管事……”
杨雍的脸色彻底变了,他一下抬起头来。
细柳却话锋一转:“两个月前宫中死了一个妃子,说是得了急症死的,但得急症而死的人,身上怎么会连一块好皮肉都没有?”
细柳说着,视线落在杨雍那张阴晴不定的老脸上:“花若丹若还在宫里,今年与陛下大婚的皇后便不是贺氏,而该是她了。”
“杨雍,你也许对先帝够忠心,但对咱们如今这位陛下来说,你对花若丹动了恻隐之心,便是对他不忠。”
细柳一针见血,剖开了杨雍那份隐秘的私心。
杨雍敏锐地觉察出她这番言辞底下的威胁,他心中一片阴寒,十分后悔自己从一开始就小瞧了这位小山主,否则他也不至于手脚根须全部被其折断,只能乖乖来燕京向她低下头颅。
“小山主。”
良久,杨雍叹了口气:“您到底要做什么呢?整个紫鳞山都是皇家的,程氏为此付出了全族所有的血脉,只为了延续这份忠烈,我杨雍忠于先帝难道有错?无论是我,还是您,忠于皇室,本就是我们的使命。”
“紫鳞山生来就是一把刀,是皇帝的刀。”
“我却不姓程。”
细柳站在阶上,神情平静地凝视他:“但我既然做了紫鳞山的山主,那么像你这样的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要么死,要么忠于我,先帝可以给你越过玉山主的恩宠,并不代表如今这位陛下肯给你,若他真的肯给,我亦有的是办法让你消受不了这份隆恩,别忘了,花若丹的失踪可以是你在陛下面前拿住我的把柄,但也同样是你对他并不忠心的铁证。”
“还有,”
殿外有风吹来,细柳紫色的衣摆轻动,她轻抬下颌,“紫鳞山就算是把刀,它也该为天下人而利。”
杨雍瞳仁一缩,紫鳞山百年不见天光,在阴暗深邃的长渊里消磨掉程氏一族的血脉,为帝王做尽阴暗之事,巩固皇权。
四海之内的帆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都随着帝王的好恶而动,他们像鱼,百年之内换过一批又一批,但他们本就是为了这些而存在甚至消失。
此刻,杨雍像是被她话锋中的大逆不道镇住了,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情。
“小山主,从前是我杨雍小瞧了您。”
半晌,杨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像是万般无奈,意味深长地感叹起来:“从您派帆子去罗州的时候我就该知道,您敢贸然插手韦添裕的事,绝不是什么池中之物……”
“你看,”
细柳打断他,一双淡漠的眸子朝他看去,“你还是这么喜欢多管闲事,杨雍,我警告你,选了我给你的生路,那么以后你就改改你那毛病,不该你知道的,你最好不要过问。”
“我手里有多少帆子,您不是都查清楚了吗?”
杨雍苦笑一声:“我多余知道的,也就这么一件了,如何敢再碰您的事呢?”
过了片刻,他又说:“小山主,若丹小姐的事,我早该谢您,出于忠心,我本不该由着她离宫,但出于私心,我却……实在不忍。”
细柳随手将那竹管抛到他面前,随手将放在一旁的双刀提起收回腰间,走下阶去,不再看他一眼,绕开他往中山殿外去:“念在你才刚刚升任右护法,这张老脸还要顾一顾,这次我不罚你。”
今年的雪来得很晚,到十二月底才算真正下了一回,皑皑雪意蔓延整个年关,西北边境的战事却并未因为这异常寒冷的冬天而休止,郑鹜忙着给西北军队筹措军粮,又因为从庆元到西北的运粮道太蜿蜒艰辛而犯了难,次辅蒋牧与吏部侍郎冯玉典赶在一月底重新修整了一下运粮路线。
永嘉二年二月初,韦添裕被斩首,紧接着便是一道圣旨发去密光州免除陆雨梧流放之罪,并赐金银绫罗,因新的运粮道要经过密光州,特令陆雨梧暂留此地修整粮道,之后再委以他任。
去年年底的雪还覆盖在与密光州遥遥相望的山脉上,如今已至初秋,密光州白天与夜里的温度差距更大,乔四儿他们已经有些习惯这里的恶劣天气了,身上总要有一件羊皮袄子,白天拴在腰间,太阳落山就将袄子穿上。
“咱……真要在藤石那块地方修个县城啊?”
康禄在火盆边上坐着,听见陆雨梧的话,心里还有些打鼓:“不是只要修好运粮道就行了吗?”
陆雨梧近几日受了风寒,时不时地总要咳嗽几声,他面容清瘦而苍白,身上披着一件披风,抬腕将桌上的舆图按平整:“康禄,你凭什么以为,你修好了粮道,庆元那些盐商就会从这里经过?”
康禄愣了一下:“路都修好了,他们为什么不从这儿过?”
“密光州偏远苦寒,又有密光州人茹毛饮血的声名在外,若非被流放,绝无外人肯踏足此地。”
陆雨梧抬起眼帘:“你凭什么觉得,那些盐商会放弃从前相较安稳的远道,来走这条充满未知的近道?”
“乔大人他们几个也不是流放来的啊,他们胆子就很大。”康禄看向乔四儿。
“……”
乔四儿连忙说道:“要不是恩公在这里,我才不来呢!我还记得当时咱兄弟几个,四头驴子,进了密光州,就被人抢去了三头,全给吃了!”
康禄挠了挠头:“难道咱们修一座县城起来,他们就肯来了?”
“重要的并非是什么县城,”
陆雨梧摇头,“而是改易民风,正如从前密光州人不是不能养羊,而是各方势力虬结,时常有帮派抢夺小户家中的羊,如此一来,什么人都去偷,都去抢,自然没人肯养,反正养了也怕被抢走,倒不如自己也去偷,去抢。”
“是啊。”
康禄点头,又说:“你说要那个什么以严律治地方,如今有我紫金盟看着,虽说一时不能根治,但偷啊抢的人比以往少了许多,按照你的办法,如今也有小户愿意养羊了。”
“但这还不够。”
陆雨梧看着他:“移风易俗并非一日之功,密光州是苦寒荒芜之地不假,但人若想将它变成乐土,却也不是不可能,正如那些盐商送粮草去边关的同时,他们亦可在边关竖屯,甚至开市,商人所过之地,皆可以为市,有了市,便能汇聚四方之气,使之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