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凤声转过脸,又急又怒,“陛下今日若有个万一,咱家……”
“大伴!”
建弘皇帝猛然大喊,“大伴!显儿在哪儿?让他来见朕!”
曹凤声心中一咯噔,建弘皇帝这已是在说胡话了,他跪倒在龙床前,握住建弘皇帝的手,“陛下,太子他……早已经去了,您忘了吗?”
“……去了?”
建弘皇帝泛白的唇翕动一下,他一脸乌紫,双目中除了血气便是茫然,“显儿去了,朕……也要去了。”
“陛下!”
曹凤声眼睑积泪,“您不会的,您是天子,您会好的,钦天监已经在准备修建护龙寺,陛下,天下万民都将为您祈祷……”
蝉蜕子蛊侵入血脉的剧痛生生折磨了建弘皇帝两个多时辰,乌布舜见他眼中血气退去,指上亦无血迹,便俯身道:“皇帝陛下,子蛊已经进入您的血脉。”
建弘皇帝浑身几乎被冷汗湿透,他那一张枯瘦的脸上乌紫已褪,因为气血已亏,脸上十分煞白,他艰难地喘息,胸口闷得厉害。
乌布舜出声告退,宫室里只余曹凤声与建弘皇帝,曹凤声老泪涟涟,跪在龙床边上不出声,建弘皇帝恍惚了好一会儿,如照不见日光的一棵病树,他正值壮年,却满眼行将就木的死寂:“大伴,是谁主理修建护龙寺?”
“内阁今日票拟,说定了工部的吴永甫大人。”
曹凤声一边拭泪,一边说道。
建弘皇帝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吴永甫这么个人,他抬眼看向曹凤声,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大伴,你去跟他们说,就说是朕的意思,修建护龙寺的事就交给……變儿吧。”
曹凤声拭泪的动作猛然一顿,纵然建弘皇帝已病得不成样子,曹凤声依旧不敢直视帝王那双深邃而晦暗的眼睛。
“是,陛下。”
曹凤声俯身磕头。
正是子时,宵禁未除,曹小荣便亲自将乌布舜从皇宫送回驿馆之中,此时万籁俱寂,唯有风雪未止,驿馆上下有灯相照,乌布舜辞别曹小荣,被驿馆中人指引到楼上,他慈眉善目地向那年轻人道:“我这腹中空空,不知可否劳烦你们做一碗面来?里面加个蛋,如果有腊肉就更好了。”
“您稍待。”
那年轻人哪敢怠慢,哪怕困得直打哈欠也强打起精神转身下楼往厨房里去招呼。
楼上乌布舜抬手才触摸房门,却忽然一顿,他的视线落在门缝当中,其中并无灯火,昏黑一片,他一掌推开房门,一道白练刹那迎面而来。
乌布舜一个侧身躲过,一手挽住白练,几步入内,身后房门瞬间合拢,他一个用力抓紧白练,抬起脸来,走廊上的灯火透过窗来铺陈了一层淡光,那女子一身素白衫裙,风姿绰约。
“一别数年,”
乌布舜注视着那女子,缓缓道,“芷絮,你在紫鳞山中一切可好?”
女子手腕一转,白练层叠自乌布舜手中抽回,灯影映照其上犹如波光,她扯唇:“大医,您又老了许多。”
乌布舜一笑:“人总归是要老的。”
他话音才落,却听一阵声响,他目光在屋中睃巡
一番,见墙角阴影处舒敖被五花大绑,口中还塞了东西,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上前去将舒敖扶起,又抬头:“芷絮,他是平野的亲弟弟。”
玉海棠在听见“平野”二字的刹那,眼底神情波动,她视线再度落在那舒敖身上,乌布舜解了他的束缚,他吐出嘴里的布块,立即道:“大医,她……”
乌布舜伸手轻拍他的肩,打断他道:“舒敖,快去见过你的嫂嫂——程芷絮。”
“她是……”
舒敖满脸的怒火骤然一滞,他抬起头看向立在不远处的玉海棠,他听过程芷絮这个名字,在大哥苗平野口中,那是一位如蝴蝶般美丽的女子,她的美丽令人过目难忘,她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舒敖连忙起身,几步走到玉海棠的面前:“嫂嫂!我是舒敖,六七年前我跟着大哥来过燕京,但那时听说你身受重伤,所以我没有见过你……今天对不起嫂嫂!”
他的官话拗口,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
玉海棠仔细审视他的眉眼,竟然真的从他的五官中寻得几分熟悉的感觉,她一时怔住,冷硬的神情仿佛被破开一口,整夜的风雪都往里灌。
“大医。”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玉海棠立时抬眼看去,只见窗上映出一道影子,那影子的主人在外面无知无觉地道:“您要的面来了。”
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那年轻人不由贴耳往门上靠,不防房门忽然打开,他连忙抬起头来,对上舒敖凶悍的双眼。
他吓得差点把碗扔了。
“你小心!”
舒敖操着一口生涩的官话,从他手中夺过碗来,把门“啪”的一关。
舒敖将面放在桌上,乌布舜才拿起来筷子,只听见“咕嘟”一声,抬起头来,原是舒敖在咽口水。
乌布舜笑着摇头,将筷子递给他。
舒敖这会儿显得十分有礼貌,他抬头看向玉海棠:“嫂嫂吃?”
“你吃吧。”
乌布舜将筷子塞到他手里,随即点燃一盏灯烛,舒敖在灯下吸溜着面条,乌布舜便请玉海棠在一旁坐下。
“我今天见过她了,”
乌布舜倏尔开口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灯火之下,玉海棠抬眸看向他:“果然瞒不过您。”
“她小小年纪就遭受这么多,”
乌布舜想起今日那紫衣女子单薄的身形,“你和平野已经彻底将她变成另一个人,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来春她身体里的东西醒了,她挺不过去,那……”
“那就当她真的命薄。”
玉海棠垂着眼帘,漠然道。
乌布舜看着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这样想,何苦说这样的话?她听不到,你说来只能伤自己,她是一个坚韧的孩子,当年在南州的绛阳湖没溺死她,到如今,她已能握得住平野的细柳刀了。”
舒敖吸溜面条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大医您说什么?今天那个女子就是……”
“她是你亲手从南州救回来的,舒敖。”
乌布舜看着他道。
舒敖不敢置信:“您是不是弄错了?不过六七年而已,那么小小一个十岁孩子,哪怕长大了,她的脸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的目光在玉海棠与乌布舜之间来回一番,他又茫然开来:“如果她真是,那我今天对她……”
“她是我紫鳞山最出色的杀手,你伤不了她。”
玉海棠站起身,她的视线再与乌布舜相接,“您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么还请您千万守口如瓶,我不希望这么多年的心血一朝白费。”
她说着,再度看向舒敖,语气泛寒:“不论他是谁,若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照样割了它。”
舒敖几乎心神一凛,他猛然发觉,大哥心中这只最美丽的蝴蝶,是带着致命剧毒的。
乌布舜看着玉海棠走向那道大开着的窗,外面风雪交加,吹袭她衣摆,白练翻飞,衬得她如中天神女一般缥缈不染尘。
“芷絮,一个人只要活着,便不可能与从前断得干干净净。”
乌布舜说道。
玉海棠侧过脸来:“她从来不是一个可以做选择的人。”
她无情地摆弄着那个十七岁女子的前半生,其中一多半的浑浑噩噩,乃是她这个紫鳞山主一手造就,她的声音里裹着雪意:“但您提醒我了。”
有那么一个人,始终是个麻烦。
这个世上本不该再有人提起“周盈时”这个名字。
风雪迎面拂来,玉海棠眼含冷戾。
陆雨梧。
她几乎要碾碎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