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候离家远了,当天晚上回不去,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这些吓人的事儿。
“去买菜的孩子都满十岁了,个头很高。”穆瑜摸摸他的额头,“那个时间也过了晚高峰,路上车不多,我问过了,他们都会看红绿灯。”
小狼崽的身体确实抗造,只是一张修复卡,体温已经完全正常了,一脑门冰冰凉凉的汗。
闻枫燃忙活了一通,好不容易才安抚下这一群小屁孩,连小傻子也一块儿轰回去睡觉。气势还没撂下,就被额头上的温度暖得一僵:“啊?啊……哦。”
屋子里清净了,就剩下一盏台灯,一个假经纪人。
闻枫燃蔫了半天,发现对方好像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松了口气,磨磨蹭蹭跟着假经纪人回到床边,低着脑袋坐好:“哦。”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被子和床单也都是干净的。小屁孩们大概是打算拿被把他埋了,还是闻枫燃一个一个拎着耳朵吓唬,才不情不愿把每个屋的被子抱回去。
“谢谢……你。”闻枫燃不习惯说这种话,每个字都硬邦邦往外蹦,跟机器人似的,“麻烦,你了。”
穆瑜反倒温声学他说话,拿过挂在一旁的西服外套,示意他披上:“拿工资嘛。”
闻枫燃眼睛微弱地亮了一下,像是给自己找到了理由,身后看不见的尾巴忍不住甩了两下。
他接过那件外套,稀罕地摸了摸,抚平皱褶才披在自己身上。
“对……我肯定给你多开点儿工资。”闻枫燃学着看过的架势,特别沉稳地拍他肩膀,“你放心。”
穆瑜点了点头:“好。”
他眼睛里有些笑意,闻枫燃看见了,却不知怎么,没和之前一样炸毛。
可能是因为毕竟还是发了次烧,多少还有那么点虚。可能是今晚确实冷,可能是第一次能把病生得这么舒服……闻枫燃中间其实醒过一次。
他习惯了,再难受也绷着根弦,要是咬着腮帮子靠疼清醒,其实能挣扎着爬起来。
可被他叼回来的这个大人不松手,还用那件外套盖住他,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血红大野狼一人单挑十几个小混混,木棍板砖轮流抡下来都砸不断的骨气,愣是都被那两下轻飘飘地拍散了。
睡得好舒服啊。
他好像十年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
闻枫燃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胳膊里臊得不抬头,憋了半天才闷声说:“我不是小孩。”
“我不是小孩了,我能养一家人,我是户主。”闻枫燃用力咬腮帮子,“你别把我当小孩。”
“我想叫你闻先生。”穆瑜从容翻旧账,“是你要我叫小老板的。”
闻枫燃:“……”
可!恶!
还!真!是!
他憋了半天,挪了挪,小心翼翼戳穆瑜胳膊:“那还能改吗?”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拒绝“闻先生”?
闻先生多帅啊!!
“能是能,但影响运气。”穆瑜拿过一旁炉子上热着的青菜瘦肉粥,搅了搅,递给他,“开口叫的是什么,后面最好就不要改。”
“一以贯之会更顺利,如果开头就改的话,后面也会有波折。”
穆瑜温声解释:“小老板很了解我们这一行,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假话。”
闻枫燃僵硬地接过来,僵硬地拿勺子舀粥,僵硬地嘎嘣一声咬住了勺子。
……可恶啊!
他!不!知!道!
原来这一行还有这种规矩!
没关系,不要紧,必须沉稳必须得装成早就知道只是随口一说的样子……
闻枫燃从容地点了点头,生硬微笑:“哦。”
穆瑜问:“要腐乳吗?”
“要!”大野狼嘴里快淡得升天了,火急火燎递碗,“要大块的!”
红亮鲜艳的腐乳块高台跳水,一二三蹦进粥碗里。
淡淡的玫瑰色散开,把米粥和绿菜叶也染成漂亮的枫叶红。
闻枫燃连刨三口粥,舒坦地长出一口气,幸福地咬着勺子,研究起了今天的粥为什么这么好吃。
系统在边上旁听,也信以为真:“宿主,原来娱乐圈里还有这种说法吗!”
“怎么会。”穆瑜在意识里回答,“我说的是假话。”
系统:“……”
闻枫燃低头唏哩呼噜喝粥,他的确饿坏了,喝得太急,有一点不小心掉到了衣服领子上。
穆瑜打开一包纸巾,闻枫燃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子腾不开手,被穆瑜打了手势示意,下意识就坐着让对方帮忙擦。
房间里的东西虽然陈旧但很整洁,台灯的光柔和,灯罩是个包着布的绿雪碧瓶子,边缘剪出来了漂亮的花边。
十三岁的小少年,乖乖坐在床上被擦衣服领子,舒舒服服晃悠着两条腿,鼓着的腮帮子里还有一大口粥。
穆瑜单方面认为“小老板”比“闻先生”更适合这个场景。
有他来兜住这个底,闻枫燃可以不必那么着急地长大,不必献祭似的逼着自己长高,削肉剔骨地长成一位闻先生,去替一个孤儿院的孩子遮风挡雨。
小红枫可以先扎根,把根扎得足够深足够稳,去吸取足够的养料和水分。
扎好根,然后再抽枝散叶,去拥抱太阳。
穆瑜问他:“还要不要喝保健药?”
“要!”闻枫燃眼睛歘地一亮,“这个药贵不贵,对身体好吗?对身体哪好?在哪能买到?”
这里的小卖部里不会卖超过一块五的零食。所谓的“甜牛奶”是那种香精甜味素勾兑出来的,五毛一袋,喝在嘴里既甜又有种古怪的回苦,已经是这些孩子最珍贵的饮料。
穆瑜又拿出一盒托s03世界ai代购的特产旺崽牛奶,插好吸管递给他:“我家小朋友上幼儿园的地方,喝了可以变聪明。”
闻枫燃正大口大口喝牛奶,闻言动作一顿,晃了晃手里还剩的小半盒,趁穆瑜不注意,悄悄往身后藏。
……喝了可以变聪明!
小傻子那个转不过轴的脑袋,要是喝了这个……
“还有一箱,是幼儿园发的,免费提供。”
穆瑜问:“我拿过来,小老板能给我加一百块工资吗?”
“能能能!”闻枫燃眼睛一亮,又扯着他确认,“你家小孩有没有喝的?我们当大人的可不能和小孩抢。”
雪团的口味随穆瑜,s03世界的特产旺崽牛奶对小家伙来说有些太甜、奶味太浓了,只喝了一次就不感兴趣,依旧沉迷于用奶糖泡水。
穆瑜点了点头,和闻枫燃解释清楚,又约好下次来就把那一箱保健品都带过来。
闻枫燃乐颠颠地在记账本上又给他加了一百五十块工资,想了想干脆划掉,豪气地改成两百块。
那小半盒能让人变聪明的“保健品”,他还是没舍得喝,小心翼翼捧着藏床头柜抽屉里了,准备明天哄小傻子喝下去。
冷酷的大野狼蹲在小床头柜旁边,狗狗祟祟藏了半天,一抬头就刚好看见去而复返的穆瑜:“……”
穆瑜温声打招呼:“小老板。”
“……嗯。”闻枫燃有点心虚,生硬地一屁股坐在了床头柜上,“小老板脑子挺聪明,不用补了。”
他不敢抬头,盯着穆瑜的肩膀,从肩膀盯到袖子,从袖子盯到手,然后盯到了穆瑜手里自己的成绩单:“……”
“你教他们就行,不用管我了,反正我也不读书了。”
闻枫燃顶着张大红脸,去抢成绩单:“别管我,我没救的。”
“有救。”穆瑜说。
“没有没有,我一看书就脑袋疼。”闻枫燃说完这句才意识到这跟“小老板脑子挺聪明”有矛盾,结结巴巴补充,“我是说,我在别的地方挺聪明,比如赚钱。”
“嗯。”穆瑜把成绩单看了一遍,折起来收好,“有救。”
闻枫燃愁得不行:“你有没有听懂我说话?我说了你不用管我,你管他们就行,我雇你是让你教他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沉默着站在了原地。
穆瑜的手放在他头顶,揉了揉硬得扎手的小红毛,掌心的温度拢着他的发顶,然后落在后脑。
听不懂话的大人揽着他的后脑,有很温柔的力道加上来,一点一点等他允准,揽着他靠在盯了半天的肩膀上。
闻枫燃的手又开始抖,他下意识去攥胸口的衣料,大口大口喘气,嗓子疼得破音:“放开。”
他的脑子和身体好像在做两件事,他拼命呵斥自己,命令自己现在立刻掉头就走,可就像是个戏台上孤零零的将军,号令半天不见回应。
不见回应,因为有人轻轻摸他的头发,对他说“有救”。
“放开。”闻枫燃低声重复,“放开,放开,放开,放开……”
“你有救。”穆瑜把手放下来,背在身后,“我是做老师的,我知道。”
“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会动手,你惹我我就会动手,他们说让我退学,说我没救了,我迟早要闯大祸。”
闻枫燃不敢让那群小屁孩听见,压着嗓子几乎不敢出声地喊:“我早晚会闯祸,会闯那种以后要死掉的祸你懂吗!”
闻枫燃耳旁全是嗡鸣,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你别浪费时间管我,你是好人,你去救救他们,我求你去救救他们,他们都乖,我弟弟……”
温暖干燥的手掌忽然隔绝了一切声音。
包括他脑海里嘈杂的、好像停不下来,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的极度焦虑的念头。
他被藏在外套遮住的空间里,浑身发着抖。
他发现自己正抓着对方的袖子——不是攥领口,也不是挥拳头,他抓着那件衬衫不放,像个自己最不想当的小屁孩。
那两只温暖的手覆在他的耳朵上,然后好像就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了,听不见谩骂、听不见鄙夷,听不见或远或近的指指点点。连同脑子里的声音也消失不见,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急促激烈的、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跳。
“你对我干什么了?”闻枫燃嗓子发干,“我听说有人拐小孩——我听说拍花子……”
穆瑜温声问:“小老板是小孩?”
闻枫燃像是被揪了尾巴:“当然不是!”
可他现在就像个自己最不想当的、又软弱又没用的、什么都保护不了的小屁孩,绝望地躲在不论怎么都逃不出去的软绵绵的奇怪笼子里。
龇牙炸毛的小狼崽自己抵在人家肩膀上,根本意识不到是他自己在往那个温暖的怀里战栗着躲,是他自己死死抓着人家的袖子不放手。
抖得不成,半点力气都使不上,还在恶狠狠地、全无力度地吓唬不知怎么就把自己抓住的讨厌大人:“放开。”
“小心我扭断你的手。”闻枫燃带着哭腔吸着鼻子吓唬他,“我告诉你,你再敢碰我,我真能扭断你的手。”
穆瑜想了想,拿过冰凉哆嗦的小爪子,摸出一个热水袋正反两面焐热暖,然后帮忙把暖和过来的手放在自己手腕上。
“咩啊!”血红大野狼当场就被气哭了,“你这人怎么还真碰啊!!”
穆瑜轻声笑出来,温声学他口音:“你是老板,拧嘛。”
闻枫燃气死了,原地火冒三丈地乱蹦着要给他点厉害看,在那件外套里抵死挣扎半天,别说拧人家的手脖子了,竟然连件衣服都没掀开。
这个大人还在笑!
这个!被他!叼回来的!坏大人!
还!在!笑!
闻枫燃的额头抵着对方的胸口,听着这个好烦人的大人胆大包天的笑个没完,气得大口喘气:“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穆瑜揉揉他的脑袋:“嗯。”
闻枫燃没音了:“……”
……太离谱了。
太离谱了,他竟然无师自通地觉得,要是也有人管他,有人教他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有人领着他去走那条白日梦里的阳关道……那个人就会这样。
那个人就会这样,抱着他,耐心地看他胡闹,忍不住很轻声地笑。
可能是因为他有点不聪明地出了点小糗,可能是坏心眼地逗他,故意看他着急。
和他记忆里那些冷笑、看不起他的笑、看热闹的嘻嘻哈哈的笑完全不一样,不带任何意味、很柔和很轻的笑。
全完了……太糟糕了,他不该想这些的。
他不能这么轻易就去想这种事,这口气泄下来是续不上的,他会在那些拳赛里输得一塌糊涂,这样他就挣不回钱,他可以死在拳赛里,但孤儿院不能没有钱,小傻子还没学会背二十六个字母和九九乘法表……
“闻枫燃。”他雇回来的假经纪人轻声开口,打断他脑子里的无数个声音,
穆瑜说:“如果判断标准是做人,那么无所谓‘救’还是‘不救’,因为你是好孩子。”
穆瑜说:“如果标准是成绩,或者未来的发展,那么你有救。”
那个声音没叫小老板,而是慢慢念他的名字,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能被念得这么好听:“闻枫燃,我说你有救。”
“骗子。”少年控制不住地发抖,“可你是骗子。”
闻枫燃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不想说这些,可每句话都脱口而出:“你是我雇来演戏的骗子,这些都是假话,你说的全是演的……”
穆瑜点了点头:“那我们就来,演一场你有救的戏。”
闻枫燃怔住。
“我们来演一场戏,假装你有救。”穆瑜说,“我演一个很讨厌的大人,贪心不足蛇吞象,不光管别的孩子,也管你。”
闻枫燃沙哑嗫喏:“没人管我。”
“我管。”穆瑜帮他对台词,“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闻枫燃才要开口就被他抢了话:“……”
“这场戏更蠢嘛。”闻枫燃狠狠擦眼睛,“蠢爆了,没人会信的。”
“是啊。”穆瑜问,“演吗?”
闻枫燃用比擦眼睛更狠的力道抓住眼前的袖子,低着头喘粗气,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你亏死了,你这人好傻,你要亏死了。”
大野狼凶死人地吓唬他:“戏演砸了我就不给你发工资了,我要赖掉你所有的工资,你很可能要带着你家小孩睡在大马路上。”
穆瑜笑了笑,掀开那件外套,低头用手掌碾去他脸上淋漓的眼泪。
“好糟糕。”他问,“小老板,你这里有地方住吗?”
超凶大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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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不用担心了,来演一次,我还演你的经纪人。”
穆瑜说:“我们假装你有救,假装你能自由生长,光芒万丈。”
闻枫燃掌心攥出了血,他匆匆忙忙把血往衣服里擦了擦,面无表情:“说好了是演的啊,可就陪你演一次。”
穆瑜:“说好了。”
他伸出手,和少年发着抖的、冰冷的手拍在一处。
闻枫燃战栗着重复他的话。
说好了。
自由生长,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