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举原本坐在案前,左手扶简,右手写字,闻言干脆置笔,没好气的指了指林昭,“胡言乱语!我哪有什么忧?你尚且年少,哪里比得过荀公达狡……”顿了下,又板起脸道:“你可知他幼时便以体察入微闻名?他十三岁时,祖父去世,有一旧吏自请而来为其守墓,公达观他颜色有异,心有疑,告之叔父,后盘问才知这旧吏乃是杀人亡命在外。”
难得有名人八卦,林昭听得津津有味,回想自己的十三岁,暗道怪不得人家能成曹魏谋主,这些青史留名的人物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比机变通达,你们九个加起来都敌不过他一个。言越多,错越多。”念及林昭身上影影绰绰的神秘,陈举更觉头疼,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方才站定,警告道:“尤其是你,日后更要谨言慎行,不可妄意轻言。”
“诺。”林昭老实应下,说实话,他虽然活了二十多年,接受过现代各种先进思想信息的洗礼,对于和古人斗智斗勇这种事还是有点底气不足。自我反醒了一下,这大概就是客场作战的弊端和历史光环的耀眼。
陈举训完弟子,一想那连自己都觉头疼的来客,又忍不住叹息:“荀家前有神君高洁,今有八龙闻名,后者仲豫公达,人才辈出,我族实不及也。”
公达他知道是荀攸,这仲豫又是谁?可与曹魏谋主并称。荀彧没被提及,怕不是年纪还小,林昭脑内飞快的转了一圈,在记忆中搜罗了一番荀姓名人,听见陈举感慨,忍不住腹诽,你家后辈陈群也不差,这可是上过历史课本的人。
陈举忧心忡忡的又踱了几步,忽又狐疑问:“公达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复言一次,勿要错漏一字。”
林昭不明所以,复述道:“我有渔翁计,愿为陈公解忧。”
他说得不紧不慢,连对方闲散的腔调都学了八分相似。荀攸这话说得简短,也没有什么生僻拗口的词汇,并不需要太过出众的记忆力就可以轻松记住,似是知晓陈举定会仔细盘问林昭。
彼时林昭听得一头雾水,还想再问就被对方微笑送客了,等到出了门,才想起好像屋里那个才是客。陈举听后,并不比林昭明白多少,他在栎山下闭门潜学已有几年,深居浅出,与人往来皆不算频繁,若说忧虑还真没什么,倒是荀攸这小子……念及过往,陈举脸黑了一瞬,决定置之不理。
林昭领悟不到自家老师的复杂心情,但他从陈举顺嘴溜出的一个“狡”字中,大约可以窥见那点对荀攸的避之不及。生生推开这么一条粗大腿实在有点暴殄天物,林昭试图挽回一二,状似好奇问:“有什么鹬蚌相争吗?荀君要献计让先生坐收渔翁之利吗?”
陈举一怔,低头瞪了林昭一眼,倒也没心思斥责弟子不谨言慎行。他当局者迷,一味思索自己有什么忧,却忽视了前半句的渔翁计。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既然他说了计,那便不是巧合,少不得加以挑拨,而这鹬蚌定是有纷争之事,才给得出渔翁机会。
只是不知荀攸话里的鹬蚌喻指何人,他不过弱冠,说话已显得十足的圆滑,半透不露,似有深意。欣赏的称一句老成稳重,不喜的怕不是要在背后悄悄骂一句狡猾。因为其母出身荀氏,陈举与荀攸祖父荀昙平辈相交,对其刚直素有闻说,不由纳闷,以荀元智的性格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个孙儿?
念及故人,又想到荀攸父母早亡,祖父亦是早逝,陈举面色方和缓了几分,想了想,对林昭道:“这几日我忙于注书,无暇见他,阿昭你且代我一尽地主之谊。勿忘谨言慎行,切切。”
林昭呆了呆,回宿舍的一路上,内心都又是欢喜又是惆怅。喜的是大腿就在眼前,他奉命刷好感,正是一举两得;惆的是距离产生美,万一离得太近哪里不慎得罪了人家,怕不是日后会被曹魏阵营拉黑,永无翻身之地。
他在喜忧参半中睡去,栎山私学主宅的灯却悄无声息的亮至半夜。
往日潜心夜读,规矩森严的书房内除了陈家主仆,又多了一个发色苍灰满面皱纹的老人,他一身仆役的苍头皂衣,却光明正大的趺坐在陈举面前,正对灯光,半眯着眼,仿佛困顿难耐,声音低低哑哑。
“近日族中尚好,三君荫护犹存,如今虽然被困于党锢,然而长君著书《陈子》,郡中士子莫不尊之敬之。只是过往途中,在颍阴时听闻颍阴令罢长吏许孟,不久前又欲举高子行为孝廉。”
许孟此人他略有所闻,其乃名士许劭族弟,任颍阴属吏时日已久,与荀氏交谊深厚。一个属吏事小,颍阴令这一番举措,真正耐人寻味还在后边。
孝廉一科为清流晋升的正途,多数公卿皆从孝廉出身。孝廉以人口举,颍川一郡也不过每年两人,通常由各县令推举,后由郡守裁定,荀氏乃颍阴望族,颍阴孝廉之事十次有九次皆落于荀氏,怎么今年如此不凑巧?陈举醉心书简,到底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心中一动,追问:“高子行何人?”
老者忽的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姑母曾嫁入汝南袁家,族兄与韩馥师从袁氏,二人情同兄弟。”
袁家、韩馥!陈举大为震惊,汝南袁氏四世三公显赫无比,纵使荀氏也要退避三分,舞阳韩与荀陈钟同为颍川大族,然而因舞阳地处颍川南,长社、许县、颍阴三地在北,韩家与其他三家关系平平,并没有如荀陈钟三家一般互为姻亲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