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公性子急, 顾不上玩笑, 问:“林昭父亲名讳为何?”
“林循。”吴长君低声答。
石公皱了皱眉, 搜索枯肠也没寻出一个姓林的算术大家。他有点儿不甘心, 追问道:“那你可知林昭籍贯何处?”
吴长君微微苦笑:“他自云家人隐于终南。”
终南山连绵广阔,只说隐居终南, 无异于大海捞针。石公有心追根究底, 吴长君摇了一下头说:“石公不知, 林昭此人虽见识不俗,于算学一道可称天赋绝伦, 然而其人却有些不解世事的天真,他在风俗节礼处几近空白,有些行事也与时人大不相同。”
“哦?”齐康微有兴趣, “仔细说来听听。”
“大凡礼乐诗书之家均轻乐工而贱商贾,林昭与商贾相处甚欢,言语中未见轻慢嘲意,甚至不仅商贾, 连带工匠庖人、屠户乞儿,他一视同仁。观其言行,不似伪装, 而是天性如此。”
齐冲略讶, 他如今养气功夫已日臻完美, 对待九流亦可等闲视之, 然而心中仍存轻贱之意。林昭竟不露分毫, 要说他善于伪装, 骗过了吴长君,齐冲是不信的。
“墨家兼爱?”石公突然道,“墨者擅工,工以数算为要。可……”他停了下,翻出那张考工记的演算草稿,嘴唇颤抖了下,紧紧闭上嘴。
除齐冲无人留意到他这点异样。
自从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决定了春秋时诸子百家终将走向没落,偏门小学大多失传,道、法、兵三家根基深厚犹有不少后学者留存,如墨、农、阴阳等,时至今日承袭者已然稀少。
吴长君只闻其名,知先师墨子,不知其学。不止他一人不知,齐康亦是茫然,也就是齐冲见多识广,跟得上他的思路,对吴长君齐康二人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二人走后,堂内无人,石公才低声同齐冲道,“子向可知郑东莱?”
子向是齐冲的字。他心知石公所言的郑东莱是何人,东莱乃是敬称,因他客耕东莱一时引为美谈。其名郑玄,为当世大儒,师从扶风马融,更有青出于蓝之望,创立“郑学”,名满天下,为天下儒学所宗。
怎么突然提及郑玄?齐冲眉毛微蹙,“略有耳闻,郑君被党锢之争牵连,于建宁四年被囚,至今尚未赦免。”
“天下大赦,惟党人不赦。”石公叹息,后道,“郑东莱精通古今经学,遍注古文经,曾为《考工记》作注。我有幸从其弟子手中,窥见一二。”
“矩,法也。所法者人也。人长八尺而大节三:头也,腹也,胫也。以三通率之,则矩二尺六寸三分寸之二。头发皓落曰宣,半矩尺三寸三分寸之一,人头之长也。”他对这段注释记忆犹新,背诵时保持着一种特有的韵律,显得顿挫抑扬。
齐冲眼皮一跳。他不通算学,文言却听得懂。大儒郑玄为考工记作注,以矩、宣等为长,林昭以为曲度,与郑玄相悖,二人谁对谁错呢?
林昭浑然不知做题也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突然在北市见到齐冲和传说中数学卷的命题人石公,难免惊讶,一个出神手上没轻没重抓痛了手上家禽,被灰鹅恶狠狠的啄了一口,他条件反射的松手,逃出生天的鹅直接扑棱扑棱着翅膀飞出一丈远,只留下几根羽毛,缓缓飘落在林昭身上。
“哎,我的鹅!”主人一声惊叫,扑了过去。
他正在开藤筐捉鸡,人一走还开着盖子,几只鸡活蹦乱跳急于冲破牢笼。林昭眼疾手快,捡起盖子往上一扣,手上按着还不安分的藤筐,回头对三人挤出一个笑来:“一时不便,不好行礼,还请勿怪。”
吴长君一脸尴尬,他本想让啬夫去叫林昭回来,谁知丈人和石公起了兴趣想来看看,他们一路从织物区走到禽畜区终于瞧见了林昭,可这场面……怎么如此滑稽?
林昭早知禽畜区整改,出来时特地换了一身黑色麻衣短褐,干活还行,见人显得不太正式。好在由于罗森塔尔效应,齐冲和石公对他心怀好感,这点小节自然不以为意,见他头发上还沾了一根鹅毛,甚至有点忍俊不禁。
周小史本在一旁记册,见市掾亲临,连忙放下书简上来见礼。吴长君皱了皱眉,介于丈人石公在场,终究没说什么。等主人捉鹅回来,林昭把手上工作简单交接了一下,跟在三人身后,回到市亭。
路上,石公忍不住问他:“你既然为市上作册,何以行此卑贱事?”
“啊?”林昭一愣,迅速反应过来,斟酌了一下,答:“亲长在家亦亲自躬耕,以身作则,教谕后辈不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