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哽住了。
微弱的月光下,那些人褴褛衣衫之下的伤口,清晰可见,有的是在头脸之上,更有甚者,是压根被砍断了一手或是一脚……
此时他们被陆承霆几人围住,不得不跪下蹲下缩成一团,可却没有任何一人求饶,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目光中充满了戒备和难以掩饰的敌意。
难怪没有听见打斗之声。
真打起来,这些人,怕是连陆承霆一个都打不过。
他们不可能是来袭击驿站的,可深夜匆忙跑到这里,一声不吭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夫君,要不让我问问?”她小声说道。
陆承霆也警惕地看着那些人,他和许冲在林子里捡柴遇上的就是这些人,当时距离尚远,只是本能觉得在黑夜中成群奔袭的必然不是善类,谁知却是这么一伙老弱病残。
也难怪他们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这等脚力,能跑从林子里到这儿已经很不错了。
只是他和长风几人之前已经质问过,这些人虽又伤又残,却十分有骨气,硬是什么都不肯说。
林江琬站在他身后,对着跪成堆的人轻声问道:“你们是大历人?”
那些人看相貌和发髻,必然是大历人。
她此话一出,便有人情不自禁点头。
林江琬从没来过北疆,但心中估计了一下,北疆最大的两个势力,一是陆老国公,一是北乞罕人,这些人的伤残可不是百姓自己斗殴小打小闹能弄出来的,故而总能牵扯到那两个势力之上。
她试探道:“听闻陆老国公英勇无比,怎能放任辖域上的百姓这般受难?莫不是以前的传言都是假的?陆老国公其实是个徒有其名的无用之辈?”
她说完就偷偷去看陆承霆,当着孙子的面说爷爷的坏话,总是十分不妥。
陆承霆却微微扬眉,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他对老国公本就不满,不满他将自己丢在京中不管不顾,此次还得来找他,本就不快,有人说几句他的坏话他听着舒服还来不及。
更何况,这话极其圆滑,最是能试探出对方的身份来头,除了林江琬这等狡猾之人,他们十二骑还真不大想得出来这种弯弯绕绕的话。
果然,林江琬话音一落,那圈人中就发出了一阵唏嘘之声,分明是不满她的说法。
“不许你这么说陆国公!”一个看起来稍微年长些的孩子,目光中带着怒意瞪着她:“北乞罕人抓我们做俘虏,是国公爷救了我们。”
另一个年迈的女子也出声:“不许你们这样诋毁陆家,是陆家挡住那些畜生,让我们朝南逃……”
“是祖父的人,看来是场误会。”林江琬对陆承霆点头,看他的眼神带了点戏谑:“祖父很厉害的样子。”
一句话就试出来了,不但误会了这些人的来意,也误会了陆老国公。
陆承霆心中郁闷:“既如此,就先起来,只是不许随便走动,等天亮时,我们会送来干粮衣物。”
眼见着天都要亮了,被这么一耽误,他连柴薪都没捡。
现在又多了这么多张嘴。
他们随行的辎重虽不差这些人一顿饭吃喝,但接下来,也要安排他们继续向南的去处。
只可惜,他难得心善一回。
那些人却一动不动。
连个起身的都没有。
对峙半天,才有人喝了一声:“你们是朝中求和的刍狗!我们不吃你们的干粮!”
陆承霆:……
眼见着陆承霆与十二骑的脸色都难看极了,林江琬连忙再次上前。
仍旧是一句话解决问题——“诸位!你们看清楚,这位是陆老国公的亲孙子!”
-
小半时辰之后,“陆老国公的孙子”脸色黑沉地领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回了驿站。
这回天真的亮了,许冲带了几个驿站的仆役去捡柴,剩下的人也都忙碌了起来。
林江琬最忙。
陆老国公的孙子没想到还没进北疆地界,自己就要顶着爷爷的名声办事,一脸快气死的样子。
林江琬这边安慰他,那边还得跟那些刚领回来的人打听究竟。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自小就没少见这样重伤的流民,所以沟通起来完全不成问题。
永安几人也都下来了,坐在厅里,有些好奇又有些担忧关切地看着这些人,凤喜在旁帮她从医箱子里取药,她就一边帮那些人治疗伤口,一边跟他们打听。
那些人起初也是防备,可渐渐的,随着伤口被敷上沁凉的草药,众人的信任也随之而来,纷纷给林江琬讲起了他们流落至此的原因。
在他们口中,北乞罕与大历的战事从来就没有一刻停歇,这一点,跟林江琬在京城听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京中和朝中人人主张议和,完全是因为觉得数年前的战事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人总要向前看,北乞罕兵强马壮,打起来朝中又要出人出银子,根本不划算。
至于当年战败之耻,他们不曾亲历,都是听说而已,时过境迁便也就当自己忘了。
而从这些人口中,林江琬才知道,原来就在他们来的前不久,陆家军因为无钱无粮,还险败一回,被北乞罕打得十分之惨烈,北方三郡百姓,数万人口,全都被北乞罕人用鞭子驱赶畜生一般赶过河,每天坑杀虐待,死伤无数。
陆国公要救这些人回来,想了个办法。
撤军百里,将北面疆土全让了出来。
北乞罕人怕其中有诈,便让这些大历百姓充当先锋,一路长驱向南。
陆承霆听到这里,已经顾不上与祖父斗气了:“这般说来,岂不是北乞罕的军队就在附近!?”
他们既是充作先锋的,又是这般老弱病残,能跑多远?
最多不过几十里。
也就是说,北乞罕大军就在几十里之外?
那些人看了他一眼,都不说话。
这一回,无论林江琬怎么问,甚至打出陆老国公孙媳妇的名头,那些人也不肯说。
整个驿站都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之中。
直到许久之后,有一个人低低哭了起来,这一声哭,终于让大家的情绪都绷不住了。
“他是陆老国公的孙子,咱们告诉他吧。”
“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就这么几个人,没有带来粮草,也没带来钱,连被服也没有……”
“也许他能帮得上忙,总得让孙子知道爷爷的下落。”
几人轻声争论,却也都沮丧至极,人人低垂着眼脸。
陆承霆看不下去了,紧握剑柄,起身呼唤长风:“所有人听令,跟我继续向北行进!长风、长公主和郡王妃留下,带着他们向南返回,找安全的地方落脚!”
“老国公就在前面!”
就在陆承霆已经向外走去之事,一人终于对着他的背影喊了出来。
“老国公先是派人将消息告诉我们,还跟我们说不要怕被充作先锋——北乞罕军队深入大历,越走得深,他们越要分出人手防备身后,一路驻扎下来,拉长百里,人就越不够用,等陆家军合围之际,便让我们向南跑,不要停,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林江琬仔细清除着一处伤口上面的脏污腐肉,心中不知为何莫名想哭。
她想过无数次北疆的样子。
却从未想到会是这样。
她以为老国公神勇无比,是宝马金鞍,连剑柄上都想镶宝石的威风凛凛的大英雄。
可实际看来,可能没有什么宝马,更没有镶嵌着珠宝的长剑与黄金马鞍。
就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他和陆家军,成败难料,生死不明……
永安忽然跟着哭了起来:“议什么合?他们把我大历的子民打成这样,如何能议和?”
她走过去,对着陆承霆深深鞠躬:“承霆哥哥,从前是永安不懂事,如今永安想明白了,你送我去和亲,让我嫁过去,我要去杀了北乞罕的王!”
这般稚气的话,也只有养在深宫中的她才能说得出。
陆承霆摇头:“永安,你做不到,你会被杀死。”
永安哭着摇头,头上珠翠宝石泠泠作响,却早失了往日喜悦富贵之音,反而凄绝。
她才答应过林江琬,她要好好活着,可回头望了望那些伤残之人,她做不到了。
“承霆哥哥,我是大历的公主!我的子民被被杀死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就死也没关系!我要去到地下,到阴间,去做他们的公主!”
“现在来不及了,等有机会的。”陆承霆对她的语气仍旧不客气,只是看着她的眼神,终于多了一丝温暖。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林江琬身边。
林江琬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微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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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江琬还没踏入北疆,就不得不与陆承霆分开了。
她见识过战争是什么样,所以也知道,真的战场面前,她这点小本事,可能连片刻都活不了,只能给人增加麻烦而已。
长风心事重重,带着她和永安还有那些逃出来的百姓一路向南,路上又遇上了零星几批,也是同样负伤极重的大历人。
林江琬一路沉默地给他们医治伤口,永安也渐渐学会了不哭,跟着凤喜一起搭手帮忙。
听这些人零星讲起北疆之事,她们这才明白为什么掏出来的只有这些老弱。
北乞罕人嗜血嗜杀,常以杀人之数来论军功。
那些青壮男人,都被他们割下头颅,或堆成尸山京观,或悬于马背帐篷,更尤甚者,命大历青壮男子自己挖坑,挖成巨坑之后,将数千人打断手脚活埋进去。
要是从前,林江琬听见这种事恐怕也受不了。
可这些天下来,听得多了,就连永安都渐渐麻木了。
待众人退回南边五十里外另一处驿站之时,永安咬破手指,将自己所见所闻书写成章,命快马加急送回京中。
林江琬想到皇帝在朝中处境,不知永安的信能不能抵达他手,于是当即也写了一封,让人另外设法交给宋春风。
此处到京中,哪怕快马一来一回,也要半月之余。
谁都不知道究竟来不来不来得及。
即便来得及,京中那些早习惯了锦衣轻裘之人,又愿意出几分粮草前来救济。
而令林江琬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几乎绝望,想要只身北上寻找陆承霆的时候,北方忽然来信了。
陆老国公的合围之计虽然艰苦,但终究是成功了,只是因为北乞罕在大历还驻扎着零星守备,陆承霆临危受命,领着人去拔除那些据点,一时还不能回来接她们,让她自己做决定,是要跟去陆老国公的府上暂时安顿,还是先回京城中耐心等他。
林江琬差点没撕了那封信。
最后看着那上面不大工整的他的亲笔,到底还是没舍得,贴身收了起来。
事到如今,不但是她,就是永安也不愿再回那京城富贵之地了。
于是众人继续北上,朝着北疆陆老国公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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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来一回,又是将近十日,这一路上,越是向北,就越是满目疮痍。
等看见所谓的国公府时,林江琬已经一点也不吃惊了。
国公府没有牌匾,只有一块木头牌子而且居然是插在路边的,上头刀劈斧砍的三个字“国公府”。
小路转过去,总算看见一处干净疏阔的院落,所谓疏阔,也就陆承霆郡王府当初关着贺敬那最普通的小院那么大。
林江琬忽然觉得,当年陆老国公将陆承霆扔在京里,还真就是心疼孙子来着。
她们一行在人引路之下进了院子,做好要拜见的准备,却被告知陆老国公近几日去远处重整流民,要将被打残的军队补编回来,故而一时半刻也不能来见,至于陆承霆的父母,她也才是第一次听说,居然都在领兵,与众将士同吃同住。
一个都见不着。
她和永安更加低落,从京中带来的那些礼物珍宝,在这里更是毫无用处,甚至比不上一块干粮。
永安做主,将她那些嫁妆全着人往南边运送,不论价格高低,能换多少粮食就换多少粮食。
而林江琬则是索性开门看诊,在“国公府”的牌子前,又立了一个“百草堂”的牌子,将父亲原本要送给国公爷的礼物也拿去换了药材。
就这样又等了几日,陆承霆又来了一封信,老国公也还是没回来。
她和永安却等到了一位意外之人。
贺瑞。
贺瑞一身便服,架着三辆满载的马车出现在她的百草堂前,林江琬使劲揉眼睛,顺便推了一把永安:“你看那人,像不像你皇兄?”
永安一边让人排队,一面盯了一眼贺瑞:“是挺像的,十分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