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此症者,初时疲乏无力口渴多饮,日久气阴两虚五脏燥伤,更有甚者,自足下开始溃烂,绵延向上无休无止。”她说这么多,先让他明白这病的可怕之处,见他听得进去,随后又道:“男子多行四方,交游广阔,得此症者极少,女子后宅中琐事烦心,相夫教子更是体力活,得此症的也不多。但唯有一种人……”
陆承霆似有所悟。
便是像侯府老夫人那样的,衣食富贵,儿女孝顺,无妻妾争端已成一家之主的。
而这样的人,多是不愿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病。
林江琬见他真的能懂,心中有些惊喜,指着药方上那几句词:“要治此症,便要少食少躺,多行多动。所谓地图,便是要她们照着行动。”
又要治病,又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是会烂肢的怪病,便只命行医者将方子写得隐晦。
她初次见到那张方子的时候,也觉得十分稀奇,所以从未多想过,现在回头去想,才知道病者也许是比老夫人富贵千百倍的贵人。
陆承霆终于明白了。
病者为了隐瞒自己得了这种骇人的病,所以令医者写了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子,他手上那张里所述都是皇宫内院殿宇之名,也就是说,病者便是宫内之人。
而且还是个衣食无忧从不劳作的主儿?
这么说起来,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从前他几次进宫请安时……似乎,确实……
林江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不知对他来说有没有用处,但只见他面色越来越沉,她一时不敢开口询问,只得安静地候在一旁。
等马车临近侯府的时候,陆承霆的表情已经重新平静下来。
“还有一问,望能如实相告。”他直看着她的眼睛,“假设都如你所说,那此病极少,医者手段必然不俗,敢问姑娘究竟师从何人?手上可有与这方子有关的其他事物?”
林江琬微微垂下眼帘,她知道他们的本事。
侯府寻了多日的三姑娘,被他们一夜找到,自己那点事也藏不住。
只是她从未想过,经年封存在她心底的父亲的名字,会因这事再被重提。
“林茂……郡王可听过林茂此人?”她轻咬了下唇,“五年前,他因罪下狱,后被抄斩……我无门无路,多方打听也不知他所犯何罪,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他欲用虎狼之方毒害圣上行谋逆之事……”
别人口中的真相,林江琬就知道这么多。
但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会害人,更不会用药方害人,她知道这才是真相。
可那罪名已定,父亲也已身首异处。
“郡王要我如实相告师从何处,其实,我叫林江琬,乃林茂外室之女。”
罪臣之女,这是她最深的秘密,一直不敢对人言明。
今天不得不说出来,说出来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怕,反而似乎离父亲更亲近了些。
她说完,终于鼓起勇气去看陆承霆,等着看他如何打算。
她洒脱了,陆承霆倒是一脸复杂起来。
这方子要出自林茂之手,便没什么稀奇了。
四品院首,进出皇宫内院,替某人隐藏个身上的病症秘密,同时对各个宫殿十分详熟,这合情合理。
况且,那高墙深宫之内的有些事情,她不知道,他却是对上了。
她未失言,果真将他的疑团解开了。
这样一来,在这药方一事上,他便可以书信回去复命。
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她又给他扔下了另一个谜团——林茂哪来的女儿?
林茂之案震动朝野,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情,陆承霆怎么可能不知道。就算是林茂本人,虽然与他差了辈分,但却与国公爷关系及好,他小时候也是打过交道的。
抄斩并非只斩林茂一人,除却林茂正妻乃是宗女,又借合离保住一条性命。剩下的三族之内,那可是照着家谱斩的。
说句无情的话,当时林家连洗脚婢都验身问罪,未破身的充发奴役,破身的一概不留。
是以就算是外室也不可能落下活生生这么大一个女儿在外头,还活得如此精神。
不过,这问题再问下去,便是打人打脸骂人揭短专门戳人痛处了。
但不问,他就需要自己去查,而且还必须越快越好。
她今天所说之事,实在是已经超乎他的意料。
侯府和国公爷的作乱嫌疑眼看就要洗清了,这时候又冒出来个林茂,这药方或许还涉及了宫中的某些秘事……
但她终究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又见她喜悲难辨地站在那里,陆承霆平生第一次生出安慰一个人的念头。
他轻咳一声,拍上林江琬的肩膀:“你也别太难过,要说这世上最无用的两件事便是翰林院的文章与太医院的药方,太医的方子向来都温吞,又怎么会扯上谋逆,林茂他兴许也是代人受过罢……”
想了想,单是一句无用的安慰也太小气了,见她眼神复杂地朝自己看来,他连忙又补充道:“三姑娘的下落已经查明,你之前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本王,本王也不怪罪你了。”
林江琬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在她也不是从今天才难过的,要不然听了他这番安慰,怕是真的要难过死了。
一件事在心中藏了五年,早就在灵魂上烙了印,平日里不大影响她喜怒,却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已失去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人。
她还得照样过日子,照样吃喝哭笑,更何况,她也不擅长在陌生人面前难过。
感受着肩膀上大手的力度,林江琬想飞速跳过这个话题:“此时已了,郡王还是早早解决刀伤一事。”
等解决了那事之后,就可以早点回京城了。
陆承霆暗暗观察她神色,见她并没呜咽着哭出来,心下稍松。
她说得对,这件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了,她功不可没。不过现在他急于要将今日所知药方一事告知京中,而且又忽生了念头要再查查林茂——越是功不可没的人就越不想放她走。
她既不可能是林茂之女,又长了这样一张脸,他便有个其他的猜想。
比起花时间去找三姑娘,他现在更愿意花时翻翻她的来历究竟如何。
马车停下,林江琬知道他还有事要忙,便自己下车回府。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小郡王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些变化,下车的时候还说要送她一程。
她自然是连连摆手拒绝,催促他赶紧去忙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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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的接风宴,陆承霆果然就没出现。
侯府来了不少人,在外院正厅里摆了酒席,因为邀请的人多,连相连的厢房和偏厅中都摆满了。
林江琬又穿回了三姑娘的衣服,坐在用屏风隔开的女席之上,虽然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接风宴,却也觉得除了饮酒闲聊互相奉承之外,似乎也没别的意思。
她浅浅喝了两杯淡酒,觉得身上冷,便搁下筷子听着周围人对侯府的议论和对小郡王陆承霆的猜测。
议论最多的,是男席那边说侯爷要起复入朝,也说郡王愿意结亲,便说明圣眷浓重,前途无量。
而女席这边的话就没那么好听了,从前真的三姑娘人缘似乎不好,整个席面上,一个认得她跟她打招呼的都没有,坐在身边一位提督学正家的千金与旁人小声说起三姑娘的名字,神情中满是不屑。
“都说小郡王看重李琬,还一同亲去来仪楼采买首饰,哼……我看却是侯府往自己脸上贴金。”她说完还看了一眼林江琬,“这都开宴多久了,小郡王连面都不露,让大家这样干坐着。”
林江琬连连点头附和,可不是么,若有他在,狂放不羁身材飞扬的,至少是道风景,大家也就不会有空说她坏话了。
见有人点头,那位千金顿时更来了高谈阔论的兴致:“我猜呀……”
这回话没说完,就见凤喜从屏风外大咧咧地钻进来喊林江琬:“三姑娘,来仪楼的钱掌柜也来赴宴了,说上次的账目没算清楚你们就走了,再拿回银子太过小气,便做主给您折换成了两套金钗。”
林江琬被喊穿了身份,回头再看那千金俏脸变得跟盘子里酱排骨似的,顿时也知道没故事听了。
她客气地抱歉起身,离席跟凤喜去见钱掌柜,走出屏风挺远,还能听见身后哄笑中传来那千金的哭声。
出了屋子,外面空气清新渗凉,夜晚又静,往前走两步,就像是将酒色浊气都抛在身后似的。
她吩咐凤喜让她把人请到院子一侧的回廊那里去见,一方面安静,另一方面与这边遥遥相望都看得见,也不犯忌讳。
凤喜答应一声去了,她便一人先往回廊走去。
走着走着,忽觉得身后似乎有个很轻微的脚步声在跟着。
这样的脚步声放在以前,她是绝不会注意的,只是最近与陆承霆和长风处得多了,对这种刻意放轻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反而更加敏感。
她心中有些疑惑,想是不是小郡王或长风忽然回来了,又觉得他找自己时从不顾及,说不定离得老远就喊住她了,必不会这么默默跟着。
那脚步声越近越轻,林江琬捏了捏袖子里的针,在转角处故意停了下来。
果然,身后人完全没想到她会停下,直接从转角处撞了出来,看见站在那里的她吓了一跳。
黑暗中,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面相端正儒雅,既不是她要等的钱掌柜,更不是其他宾客。
是宣平侯爷?
林江琬只道自己是多心了,将手中银针隐去连忙行礼:“父亲。”
来人愣了愣:“我是你二叔父。”
林江琬顿时大窘,她只见过宣平侯一两面,每次都是匆匆一眼,至于二老爷,她更是一直无缘拜会。
直到被二老爷说明后,她才发现两人相貌不像,但身材轮廓乃至声音都很像。
黑暗中只看一个影子,确实容易认错。
她连忙再次行礼:“侄女刚在席面上喝了些酒,头晕眼花的,二叔父见谅。”
“无妨,”二老爷不以为忤,摆手道:“席内酒气太重,叔父也多饮了几杯,怕被人缠上敬酒便从这边离席。”
说罢,又对她点点头,眼神在她身上流连片刻,笑着走了。
林江琬冲着那背影行了礼,隔了好一阵看不见了,才沉默着往回走。
二老爷之前,明明就是再跟着她。
他跟着她做什么呢?
脑海中忽然想到三姑娘留下的那张花笺,上面说侯爷对她动了杀心,所以她不得不逃。
花笺上的字她全没信,而今看见这样的二老爷……三姑娘会不会也同她一样,认错人了呢?
如果是这样,那刚才……
林江琬开始往回走,走了不多时,就遇见凤喜领着钱掌柜过来了。
她连忙迎了上去:“回廊里太暗了,看不清金钗的款式成色,辜负了钱掌柜的美意。”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对方重新带回了席上。
从暗处走进光亮处的时候,林江琬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那条漆黑的回廊,极阴暗处隐约像是真有双眼睛在看着她似的。
她忽然就有点盼着陆承霆快点回来了。
有他在,至少不用一个人瞎猜这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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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承霆是第三天才回侯府的,他在侯府就是一尊活神,进出只有人伺候,没人敢干涉过问,比如这一回宴席一事,之前分明是他点了一堆菜色,最后人都找不到了。
就这样,侯府从上到下也没人敢说他半个字的不是。
甚至连问一声他去了哪里都不敢。
他这样身份,连同跟他一起的长风和许娘子,也都是备受礼遇。
不过这一回他回来的时候,许娘子却不见了。
韶鸣院里,长风有些不解地问道:“郡王,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为什么就让许娘子亲自回去回禀?”
回禀一个半截的事情,不说圣上会不会不满,右相又要挑拨离间了。
而且这边万一还用得着呢?
他猜不透郡王的心思,但总觉得,自从那日郡王说要去查林茂,还非要亲自去查,回来之后就变了一个人。
也不急着让他们去抓人了,也不急着回京城了,尤其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之下总像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陆承霆躺在床上,似乎压根没听见他说话。
他双手枕在脑后:“三姑娘这两日在府里做什么?”
“反正没跑。”长风摇头,大家各自都有事情做,不是真用得着的时候,谁会去关注后宅女子在做什么?
八成就是在绣花做女红,或者林姑娘特别一些,也许在熬药?
其实自从知道林江琬不是三姑娘之后,他觉得私下还是喊他林姑娘合适,要不然分不清啊,郡王刚才问三姑娘,要不是加了“府里”二字,他还以为又要他们去找人了。
陆承霆对他这敷衍的回答居然很满意似的,长风仿佛看见他嘴角提了提,但仔细去看,又变成那种“平静无波且不可告人”的表情。
长风帮不上忙,摇着头叹气:“郡王要真想知道,让许娘子去请人过来问问不就得了。”
这话一出,他忽然想到许娘子已经被郡王派遣回京城了。
他瞬时一脸惊愕:“郡王爷,不是吧,你专程把许娘子弄走的?”
李承霆翻身从床上起来,脸上还是那套表情:“许娘子不在,是有些麻烦,罢了,三姑娘那我麻烦些亲自走一趟罢……”
他说着就朝外走去,想了想,又绕回来瞧了一眼镜子。
长风琢磨着他执意要管林姑娘叫三姑娘的用意,又看着郡王大步流星哪有一点嫌麻烦的背影,整个人都炸毛了,也不管跟上去会不会惹人讨厌,只飞速奔出去:“郡王爷,替属下问问姑娘,吃什么药材能补脑,属下近来脑袋似乎不大够用!”
陆承霆再到双筝院的时候,林江琬果然正在捯药材,见他回来也是愣了愣。
她对他露出笑意:“郡王回来了,来得正好。”
从前她见他时总是想躲,今天竟笑着,陆承霆心里浮现一丝异样情绪,端正神色走过去,存了点希冀:“你在等我?”
林江琬点头:“是,等郡王很久了。”
她说着,目光扫过他身上的衣服和盔甲,那眼神直直透过衣物像内看去,就差没上手了
他压下想翘起的嘴角:“等我做什么?”
林江琬被他这话问的稀奇:“等郡王自然是给郡王验伤,郡王要是再不回来,肩头伤口好全了,便什么都看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