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勾住身边人手臂,捏出一个得体的笑,寒暄道:“好久不见了,许鹤。”
“是啊,好久不见。”许鹤的眼神在迟归抽出胳膊的刹那染了一曾轻蔑的笑意。
海湾看看自己的手,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不想下一刻,迟归便牵住了他,十指相扣的姿势。
许鹤目光有不易察觉的黯淡,他侧过脸续道:“我叔父要涉足酒店业的意思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在餐厅的实践经验正好帮到他,所以帮他来看看。”
“逸兴的江叔叔是我叔父的朋友,这组楼他要,别人自然拿不走。其实迟归哥你何必趟实业这趟浑水,谁不知道互联网行业才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以你手里的股份想重回公司,也就是说句话的事。就算你想再立门户,也会有无数人争着跟你创业。你和我叔父竞争,有什么好处呢?至于海湾,难道做服务员不好吗?”
海湾听到末尾一句,立时怒火中烧,极力压着气性,冷“哼”了一声。
迟归紧紧他的手,视线环顾围在许鹤身后的铭盛工作人员,微笑道:“看来许铭盛是志在必得了。”
“原本是可以让的,但听说是拒绝给他做互联网转型顾问的迟总要这栋楼,叔父就说什么也不肯让了,非要买江叔叔的祖产。”许鹤玩味地笑了笑,“叔父还是老脾气,有点意气用事,好争闲气。”
“好争闲气,寿数怕是有妨碍。”
他这般公然诅咒许铭盛,许鹤却毫无反应,依旧谈笑风生:“看不开罢了,人生在世,谁又能看得开呢。”
这句话从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口中吐出,未免显得格格不入,有几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揉造作。但海湾想到他对迟归的执念,也便理解了。
迟归又道:“帮我问候他吧,另外告诉他,这个地方我也势在必得。我要的东西,还没有失手过。”
“这话说得真狂妄。”许鹤看着他,笑中不知不觉便带了泪光,“可是你说,又是这么理所应当。”
他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海湾,留下话说:“服务员终究是服务员,即使是你选了他。”
(四)
“你——”海湾一个箭步跨上前,又生生被迟归拉了回去:“不许去,听话!”
“他坏透了!”海湾甩开他的手,恼怒地在地上跺了两脚,扁嘴道:“他骂我,你也不管!你就是向着他,老是向着他!”
迟归看他气鼓鼓的模样,反而觉得分外可爱,唇边不禁带了笑意:“过来,听我跟你说。”
“我不过去,你过来!”海湾与他隔着两块花砖,展开了拉锯战,“你过来,凭什么让我过去。”
“又闹小孩子脾气。”迟归真的过去揽住他,徐徐向外走去,“他那样说,就是为了激怒你,你为什么总是上钩?只要你我都明白,你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就可以了。他怎么说又有什么重要呢?”
海湾没他那样的冷静理智,他在任何人身边都能表现得成熟,唯独在迟归的仰慕者面前不行:“我烦死他烦死他了!”说着双手在身边扑腾了两下。
迟归亲亲他鬓角,笑道:“他现在肯定也这么想你的,只是他比你克制,不会表现得这么明显。从这方面来说,你比他幸运,他更可怜一点。”
“你还在帮他说话!”海湾顿时像挂鞭炮,噼里啪啦地炸了开来。
“我是说他比你可怜,这不是在帮你说话么?”迟归走到车边,拉开门示意他进去。
海湾别别扭扭地坐到副驾驶,不等他手伸过来给自己系安全带,“砰”一声关了车门。
迟归不以为意,回到驾驶室,一手控着方向盘,一手去揉他脑袋:“好了,不许再生气了。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我才不稀罕。”海湾咕哝一句,将头转向了窗外,再没有多说半个字。
他不作声,迟归也不作声,二人在气氛降到冰点的车厢里各自沉默着,像两条背道而驰的鱼。
海蓝蓝向美丽优雅的女老师挥挥小手,从她家告辞而出,下楼坐进后车厢,甜甜地唤了一句:“湾湾哥哥,叔叔。”
迟归“嗯”了一声,在仍旧不出声的人耳边道:“蓝蓝,你哥哥今天和你一样大。”
“那湾湾哥哥也要上幼儿园。”海蓝蓝笑说,“他会把我们的课间小点心都吃光的!”
“你说得对,所以老师不许他去了。”迟归从玻璃里观察他气绿了的表情,一路笑着驱车回家,驶进地下车库,拉开副驾驶道:“还不下来?”
海湾看也不看他,牵着海蓝蓝去坐电梯,口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小家伙今天学了些什么。
海蓝蓝小嘴不停地说着,又是这个练习曲,又是那个小夜曲,眉飞色舞的样子,显然很喜欢弹钢琴。
他小小年纪,便能找到自己的兴趣,且有人帮他将其实现,比自己不知幸运多少倍。
海湾想到这里,偷偷看了一眼迟归英挺的面容,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迟归并未留意他,进门后他让海蓝蓝自己去看动画片,独自进了书房。海湾下意识地跟着他,走到门口站定,抠着墙壁看他。
“过来。”迟归摆弄着桌上的文件,让他坐在自己怀里,“还生气么?”
“谁生气了。”海湾既觉得理亏,又觉得委屈,咬着舌尖嗫嚅说:“我又不是跟你生气。”
迟归叹了口气,撩开他额前垂下的碎发,低低道:“湾湾,你该对我有点信心,也该对你自己有点信心。”
“如果今天换做任何一个人对你这样说话,我想你都能处理得非常好。可偏偏是他,每每都能让你失控。”
“又不能赖我,他喜欢你。”他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不单单是因为他喜欢我,更是因为你认为他很优秀,这让你感觉到威胁。”迟归顺着他的背说,“记得上次我告诉你的话么?他在你我之间,永远没有一席之地。”
“而且我很不满意你对自己的贬低,许鹤的确优秀,你也一样。”他咬着重音又重复一遍:“你也一样,知不知道?”
海湾的眼睛再一次蓄满水光,他看着他,撅着嘴道:“我这次不会哭了!”
迟归原本一脸严肃,听见他颤抖着声音下的决心,又笑了:“许鹤就像个打不过你的孩子,只能用语言来激怒你。只要你一激动,他就得逞了,并且感到一点快意。”
“这样的小把戏,与海蓝蓝幼儿园里的小孩子玩的把戏,根本没有区别。对于这样的行为,你只有表现得毫不在乎,才能反衬出他的幼稚。”
“那我又没你这么多心眼儿。”海湾耷拉着脑瓜悲伤地说,“我是个傻的。”
他的模样活像一个悲伤表情的实体版,迟归闷闷笑他:“不许这样说,只有我能这样说,但是湾湾,我不会那样认为。”
爱情是给予他伤害自己的权力,又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世上唯有迟归能伤害他,可迟归永远不会这样做。
海湾点点头,埋在他怀里说:“可我还是有一点儿气,讨厌他。你又不让我冲动,我怎么出气啊?”
“我来问你。”迟归捞出他,盯着他眼睛说,“许鹤最在意的是什么?”
“还用问么,当然是你。”他自问并非大度的人,至少没有宽容到忍耐自己情敌的份上。
世上冷静之人千千万万,然而真正能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持冷静的寥寥无几,那大抵还是不够爱吧。
迟归捏着他的下巴问:“那么我是谁的?”
“我……我的吧。”海湾见他神色晦暗,红着脸肯定道:“嗯……就是我的。”
“打压一个人最彻底的办法,就是夺走他最在意的东西。”迟归道,“你已经做到了,又有什么需要与他一般见识呢?”
话虽如此说,海湾不解地问他:“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还是好气。”
“抬抬。”迟归拍拍他屁股,从他兜里掏出手机,点开社交软件问:“我记得你有他的好友是么?”
当初餐厅入职的时候,大家互换过联系方式,海湾虽然从不与他们往来,却有他们的账号。
迟归解开自己领口的三粒扣子,露出一片细腻光滑的蜜色肌肤,灯光洒下来,折射出一条常年健身之人才有的沟壑。
海湾怔怔看着他,不等问他要做什么,自己的上衣也被他脱了,“你干嘛?”
“帮你出气。”迟归亲昵地搂住他,与之肌肤相贴,姿势宛若杂志里的写真。
海湾跨坐在他身上,小鸟依人地趴在他怀里,幼嫩的脸蛋上一团粉红色晕影,背后大片雪白肌肤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远远看去分外绮靡。
迟归点开摄像头,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巧妙角度拍了一张合照,接着打开社交网络发了出去,配文是:“日常。”
“我——靠——!”同一时间的一杯无里,陆远舟一口金汤力喷出老远,“哈哈哈,日常!日常!”
王昆仑置身晚高峰的车流中,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方向盘一歪蹭花了旁边的途锐。
朋友圈霎时炸了锅,消息提示音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海湾的手机很快烫得像个暖手宝。
他点进许鹤的主页看了看,见三分钟前分明还有的一个春风得意的笑脸表情,此刻已被删除,再刷新连一条动态都看不见,显然是被屏蔽了。
迟归放开他换上睡衣,镇定自若地走了出去,海湾抱着手机愣愣道:“……真狠哇。”
(五)
三天后,王昆仑上门,送来了一份文件。
迟归围着围裙做菜的模样被他大肆嘲笑了一番,终于在他彻底冷脸之前,识相地卷包潜逃了。
海湾送走他回来,翻着玄关上的合同,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宝贝啊?”
自从参观过迟归的保险箱,并得知他给自己买保险、转让房产之后,他便深刻地认识到,文件当真比黄金值钱。
“他之前帮铭盛做了一个并购案。”迟归搅着锅里的花胶鸡汤说,“这是一部分卷宗,我让他拿来给我看看。”
“我记得啊。”海湾抱着文件盒坐到吧台边,一本本翻看,“上次他还问你能不能接来着,你说能接。”
之前迟归去岛上过生日,曾在宵夜时示意王昆仑与过千帆接手铭盛的案子,海湾虽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他清楚地记得这件事。
迟归颔首说:“有几个月了,也算派上了用场,虽然和我计划的有点出入。”
“你计划什么?”海湾似乎意识到什么,瞪大眼睛问他:“你让王昆仑接他们的案子,不会就是想以后黑他们吧?”
“什么话。”迟归将砂锅从电子炉上端下来说,“我让他接手铭盛的并购案,是想探探他们的底。”
“毕竟他们已经有涉足酒店业的意图,知己知彼,难说将来他不会是你的竞争对手。”
海湾忙将垫子放在锅下面,道:“你真是会算计啊,现在就真用上了。那你都发现了什么?”
“我还没看合同。”迟归从他手中接过文件,大略浏览一遍,笑说:“逸兴大楼我要定了,去叫蓝蓝来,吃饭。”
翌日迟归把海湾留在家里,独自走了一趟铭盛集团。酒店的项目负责人许鹤亲自接待他,两人选在三十八楼宽阔的会客室见面。
从落地窗前向外望去,能将这座城市的大半风光饱览眼底,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甚至是不敢奢望的。
楼下车水马龙,人群犹如蝼蚁,密密麻麻地涌来涌去,看在高楼之上的人眼里是那样渺小而卑微。
许鹤收回视线,扯了扯嘴角:“我小时候去过一次你家,你还记得吗?”
“我今天不是来谈这个的。”迟归手边是他带来的文件夹,门外是等待他的Jennifer ,客军作战他依然如此胸有成竹。
“我那时候就很崇拜你了。”许鹤坐到他对面,手指在咖啡杯上转着圈子,“那么年轻,那么英俊,又那么能干。我爸爸说,我要成为你那样的话,他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可惜我还是让他失望了,我现在在他最讨厌的铭盛集团,在给他最不喜欢的弟弟做事。他要是泉下有知,估计能被我气活了。”
“不过他不会骂我的,成为你多难啊,成为你多累啊,我才不要成为你。我只要仰慕你就好了,只要你是我的,何必成为你。你说是不是?”
迟归没有回答,他低头看了一眼时间,海湾现在应该刚从幼儿园出来。
上次同他说过送海蓝蓝上小学的事后,他一直在犹豫,不知该不该送、小家伙会不会无法适应。
“那天你跟我说的,我都记得。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的,我还不至于。”许鹤笑说,“我就是发发脾气罢了,真烦人,我都把你让给他了,你就不能让我出口气么?”
迟归转了转手腕上的袖扣,纠正道:“不是你让给他,是他吸引了我。他轮不到你让,这口气也不该出在他身上。”
“嘁,你就知道维护他。”许鹤嗤了一声,“就算现在把你给我,我还不稀罕要呢。凭什么我只能要他剩下的,谁在乎。”
“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可以谈点正事了?”迟归不耐烦地问。
许鹤两手插着兜说:“谈什么正事?咱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那组楼我叔父说什么也不会让的,谈什么都没用。”
“那也未必,世上唯一绝对的事就是绝对没有绝对的事。”迟归抬手将文件夹推给他,“话别说得太满,我建议你先看过这个,再下结论。”
“这是什么?”许鹤翻开文件夹,脸色陡然变得青白。
他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居然……”
迟归再次转转袖扣说:“这是一份国有土地使用证,上面的名字是谁,看见了么?”
“你什么时候……为什么?”再次抬起头,许鹤眼里已有朦胧雾汽,像个没有抢到糖的孩子。
“你居然把那块地买给了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是多少资产,你居然情愿套在这里?”
“小鹤。”他突然用当初第一次见到他的语气唤了他一声,“我拿得起。”
许鹤僵在座位上,脑海中轰雷掣电一般,嗡嗡回响着这句“小鹤”。
半晌后,他痴痴道:“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迟归不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说:“这块地是江逸兴祖父辈留下来的,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虽然拥有地上物的产权,但土地使用权早已到期。”
“我现在已经买下这块地,也就是说这组楼他租也得租,不租也得租。否则我只好学一学国内的拆迁队了。至于赔偿,我拿得起。”
他将文件留在桌上,最后一次整整袖扣,大步向外走去。
许鹤的声音倏然响起,他叫住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
迟归微微侧过身,道:“这是他的梦想,我不容许任何人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