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9.
(一)
春节前海湾从酒店辞了职, 海蓝蓝在幼儿园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表现非常不错,甚至拿回两朵小红花。与此同时,他选择的酒店地址也已正式进入租赁合同的签订流程。
海湾每天走路时, 脚步都觉得轻飘飘, 仿佛踩在云上, 似梦似幻。
若换做从前他一定很怕,恐惧在某个阴霾密布的夜晚,他会猛然惊醒,发现一切都是虚无。
现在的他并不这样想, 因为对抗空虚和迷茫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创造价值。
这是迟归告诉他的, 也是他切切实实体会到的。迟归还告诉他, 命运并非充盈于人, 而是缭绕其身。
加缪的话像漫漫长夜里的孤星, 照亮他前进的方向, 给予他前行的勇气。
以前他在大千世界里与芸芸众生一起疲于奔命,而如今他在滚滚红尘中与自己的人生较量,每天都更靠近自己的梦想,每天都在做真正有意义的事。
以前他认为人的命运,好像附着在身体里的能量,生来如何便是如何, 人们可以努力但永远越不过宿命。而如今他终于有了与现实一争的资格。
仿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风吹在云里, 花开在风中, 世事一如油画般美好。
然而就在迟归带他去看过酒店地址的第二天, Jennifer 忽然上门说:“昨天逸兴集团的负责人发来邮件。”
“他们说这组楼被人半路以高价买了去,正在等租约结束办过户手续。预计半个月后,这栋楼就要改姓了。”
酒店地址选定后,所有准备工作均已告罄,迟归从法国请来的设计师连主楼的内部装修方案都已给出,临时更换场地前期资本悉数损失不说,仓促间也找不到符合心意的位置。
“知道是谁买的么?”突然之间杀出去买楼,这作风显然不是没有预谋,分明是冲着他们来的。
“现在还没有消息,他们那边不肯透露。”Jennifer 说,“逸兴方面只说我们是善意第三人,前期交付的定金可以按约定的百分比赔偿。”
逸兴并不涉足房地产行业,早年是靠实业起家,近些年正处心积虑地转战互联网行业。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当今经济大环境不好,兼之产能过剩,能创造巨大财富的行业舍互联网其谁。任何人都想分一杯羹,但是一家没有互联网基因的公司想变革谈何容易。
迟归从公司退居二线以后,日常除了开餐厅和参与投资外,主要做的便是互联网转型顾问。
当初本市的老牌企业逸兴、铭盛、寰宇等都请过他,唯有铭盛他不曾答应,其余几家他一一去看过。
须知,改革在任何时候、任何领域、任何人之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所谓改革并非改动,而是要与从前的组织模式彻底告别。期间必然动到很多人的蛋糕,也势必遭遇莫大的阻力。
古今中外的王朝更迭、变法新政,无不证实了这一点。
一把改革的刀,剜去的是几十、上百年根深蒂固的沉疴,若不见血绝做不到,无论怎样将伤害降到最小也会有人感到切肤之痛。
正因如此,迟归的目的很少实现,他不过点到为止、给出意见,真正能听进去的人几乎为零。
反而是铭盛,虽然没能请到他,这些年做得着实不错。
他们从早些时候便开始鼓励创新,并且将公司转向平台化,现在手下已经控股几家表现不错的互联网公司,堪称改革先驱。
逸兴与之相比则表现出了旧时代企业典型的顽固不化,纵然有迟归帮助其转型,碍于来自上层的压力和阻挠,最后收效甚微。
不过他们对迟归的态度却极近礼待,如同晚清时代的人面对工业革命,我佩服你的船舰炮火,但想让我改变封建制度决不可能。
海湾选中的这栋大楼,正是逸兴名下的产业。
彼时迟归正在摆弄海湾的晚饭,闻言道:“如果我记得没错,这栋楼其实不是逸兴集团的财产,而是公司法人江逸兴的个人资产。”
“不错。”Jennifer 点头说,“那块地是江逸兴的祖父辈留下来的,到房地产行业大潮来了以后,他就请人设计了现在的楼体。”
“据说当时请的是世界一流的德国设计师和英国设计师共同参与设计,前卫与实用性兼顾。就算以现在的眼光看,它的设计也不过时。”
海湾帮迟归剥着青豆问:“那他为什么要卖掉啊?”
祖父留下来的遗产,岂会轻易出售?
“原来是不卖的,我去跟他们交涉的时候,他们说只租不卖。”Jennifer 摇头道,“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说要卖,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里面肯定还有别的原因,你去查查,看他们究竟卖给了谁,我想一定与买家有关。”以逸兴方面素日对迟归近乎谄媚的讨好程度,情愿得罪他也要出售祖产,必定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Jennifer 答应着去后,海湾趴在流理台上说:“要不然算了,我们换一个地方也是一样的。酒店开不了,开旅馆也行。反正我也不挑,嘿嘿。”
“不用担心,好事多磨,凡事太顺利反而未必是好事。”迟归将青豆烫熟,丢进了盛着虾肉的白瓷碗里,“明天我们去看看,今天先做好今天的事。”
“今天的事就是包饺子么?”海湾搅着馅料说,“我包的可不好看,提前跟你说,你不能嫌弃。”
迟归将紫甘蓝汁、菠菜汁、胡萝卜、墨鱼汁、火龙果汁,尽数端到流理台中间的案板上,道:“不用你包,你擀皮。自己要吃的饺子,自己总得出点力。”
“过年谁家不吃饺子啊?”海湾撇撇嘴,看他把面粉过筛分别放进五彩的汁液里,忍不住伸手去捣乱。
“别乱动,去穿上衣服接海蓝蓝吧,不要在这里捣乱。”迟归打开他的手,将剩下的面粉加黄油、牛奶、可可粉打发,蒙上锡纸放在了旁边。
海湾抠着案板上的面痂说:“蓝蓝还有一个小时才回来呢,他们老师连过年都不放假,也不嫌累得慌。”
海蓝蓝最近在学钢琴,事情的起因是之前有一天,海湾去阴台上收丁字裤,无意间看见了迟归堆在杂物间里的钢琴,便闹着让他表演。
结果最后迟归没有表演钢琴,反而拿出一把吉他,给他弹了一首《Hotel California》。
(二)
晚上的露台没有光火,夜空里唯有星星在闪烁,远处传来轮船到港的汽笛声,茫茫大海上闪着绿光的灯塔将时空带去了菲茨杰拉德称之为艺术的时代。
迟归薄唇之间衔着根雪茄,点点星火在暗影里明灭。他的目光迷离而深邃,散在虚空中没有焦点。袅袅轻烟缭绕盘旋,笼罩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倚着栏杆,修长手指轻弹拨片,琴弦随之微微震颤,声音便从露台流淌进暝暝夜色里。
那场景如今回想起来性感至极,充满了雄性荷尔蒙。海湾当夜做了一个旖旎的梦,醒来后发现已濡湿了床单。
他悄悄将那一片冷冰冰的痕迹遮掩住,直到次日清晨迟归起床后,才悄悄拿出去搓洗,烘干时还遭到他好一番盘问。
要他如何启齿呢?
只怪你肆意散发魅力。
“给你块白面拿着捏,不要乱动这个。”迟归从他手里解救出绿色的面团,将它们切成一个个团子,递给他擀面杖问:“会不会压皮?”
“不会。”海湾在装傻。
迟归又岂能看不出来:“那就现学。”
“我会我会,不用学。”海湾立刻改口,熟练地压着月亮般圆圆的面皮道,“就喜欢吃这种好多种颜色的,从前我都是在电视上看见的。”
“这有什么难,不过是和面水的问题。”迟归灵巧的双手并拢,捏出小小巧巧一只马蹄饺子。
海湾观察着饺子上的指印,由衷地赞叹:“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么?中西餐、红白案都让你做遍了。”
“有一样我不会。”迟归烧上热水,转头看他,“像你一样傻气,我就不会。”
“……”海湾撇撇嘴,继续压着皮,手背气咻咻地蹭了蹭鼻子,不觉抹上一道白。
迟归笑着走过去,擦擦他小丑样的鼻梁,道:“傻人有傻福,上帝让你傻乎乎的,就有一个精明的帮你操心。他是公平的。”
“呸,脸皮真厚。”海湾弯着嘴角低下头,水盆里倒映出他红红的脸蛋,“你是变着法儿夸你自己呢吧,还说我呢。”
“我不也是你的。”迟归无比自然地说,“比如那张床单,脏了也是因为我。”
海湾闻言,猛地抬起头,瞪圆眼睛问:“你——发、发现了啊……”
“当然发现了。”他打开锅盖,趁着端饺子的空当倾身过来吻了吻他额头,“是我的责任,没让你吃饱。”
“……”
晚饭他们吃五色水饺,海蓝蓝与海湾正抢着最后一只墨鱼饺,外面倏然传来一声巨响。
迟归走到露台边看了看,招手叫道:“过来,外面轮船上在放烟花。”
“啊烟花,我都没放过!”海湾欢呼一声,带着海蓝蓝、端着碗冲过去,只见酽黑的海面上火花迸溅,七彩光影攒成千奇百怪的样式,在转瞬的缤纷中谢了幕。
海湾兴奋得眼睛直发光,嘴角亮红一抹辣椒油,腮边一鼓一鼓还在咀嚼饺子。
迟归情不自禁地捏捏他脸颊,换得他回头懵懂一望,刹那间盖过了身后万千光华。
假如是从前,迟归必定要吻他,即便碍于他还吃着东西,也要抱抱他才肯罢休。
然而如今海蓝蓝时时刻刻凑在身边,用他那双天真无辜的大眼睛审视着他的灵魂,迟归既无奈又惭愧,每每情到浓处却不得不克制,当真憋闷。
他在心里盘算许久,当天睡觉时将海湾唤到身边,搂着他说:“我觉得,应该给蓝蓝找个小学,你觉得怎么样?”
“他才刚上幼儿园大班没几天,还得有半年多才上小学吧。”海湾推开他,换着睡衣说,“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当然不是不喜欢他。”迟归一反常态地凑在他身边,手指揉着他耳珠道,“为了他的未来着想,我们应该尽快送他接受好的教育。那些私立学校里,很多孩子都很小,早早就甩开了他们同龄的竞争对手。”
海湾脖子被他搔得酥酥麻麻,躲着他的手说:“你骗人,我就知道你是嫌他碍事,还说得那么好听。”
“他确实有些碍我的事,但我也不至于嫌弃他,更不可能因为这个就送走他。”迟归语重心长地说,“难道你不想他拥有一个更高的起点吗?”
“他很聪明,将来势必会达成你本可以却受限于家庭环境没能达成的高度。而且将来我们都会非常忙,到时候谁来照顾他?这种私立小学很多都是中英双语寄宿制,完全可以培养他独立性格与自理能力。”
海湾坐在床上想了想,道:“那也要问问他愿不愿意吧。你真是这么觉得的么?”
“当然。”迟归笑笑,将他按在身下,低低道,“爱屋及乌,我自然是为他好。怎么会假公济私呢?”
“嗯……好、好吧。唔……”海湾仰头喘息的动作,最终被他强势地压了下去。
爱屋及乌是真,假公济私也未必是假。
(三)
翌日迟归先将海蓝蓝送去钢琴老师家,然后才走滨海隧道去了距离海湾国际步行只有二十分钟的逸兴大楼。
菠萝形的楼体引得后人争相效仿,但少有作品能得其精髓。
逸兴大楼的主楼有六十六层高,坐落在盛夏的海边颇具南美风情,旁边另有两幢棕榈状的副楼渐次矮下去,而门厅处却是飞碟的造型。
对于一座酒店而言,这组楼的规模着实大了些,故此它以前都是租给各个小公司做高级写字楼。
迟归之所以选中这里,是因为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由此向东乃是本市最优质的一片海滩,圈出的私家领域可供宾客享受,旁边便是帆船俱乐部。
由此向西是著名的城市之肺国家森林公园,俯瞰过去碧波万顷,风景不亚于海湾之前供职的皇家酒店。
由此向北直通滨海隧道,穿过去是繁华的商圈,林荫大道、南山路都在那边,购物逛街近水楼台。
由此向南则是本市著名的富人区,也就是海湾国际所在的湾区,会客商谈都更方便。
“这块地倒是很大,如果只用来做酒店好像有点儿浪费了。”海湾跟在迟归身后,穿过主楼,看着后面的林子说。
“我记得之前我在电视上看见,有一家酒店专门做别墅庄园那种风格,就是盖出小别墅圈出庭院然后再装修,好像很受追捧。”
迟归看看那栋主楼,道:“其实有这栋楼足够,旁边的副楼反而显得多余。但它们是一个整体,如果拆除反而会破坏美感。”
“那要不然咱们就租中间这栋,边上的还是给他们做写字楼?”海湾觉得全租的成本实在太高,且无甚用处。
“不行,那样闲杂人等进进出出,酒单附近环境的私密性将大打折扣。而且写字楼不属于酒店管辖,很容易产生纠纷。”
迟归视线望向远处,又道:“如果酒店规模做大了,这几栋楼也不算什么,只是前期投入不了使用,也是一种资源浪费。”
海湾一只手伸进他的大衣口袋里,倚着他的肩膀说:“那就不住人呗,改成健身房、室内游泳馆、按摩室、桑拿室,都行啊。或者弄点什么新奇的东西也行。”
他一语提醒了迟归:“你说得对,可以把旁边开成餐厅,在园区外面单开一个门。这样既保证了后面的私密性,同时也给了前面客流量。旅游旺季主营住宿服务,旅游淡季主做餐饮。”
“哇,我好聪明啊!”海湾兴奋地蹦到他背上,朗声笑说:“奖励我吧,背我回去好不好?”
“胆子越来越大。”迟归反手抱住他,在他左右晃悠大腿外侧拍了一下,嗤道:“再闹,我回去饶不了你!”
“来人啊,打人了!”海湾益发来了兴致,在空荡荡的园区内夸张地大喊,轻脆的笑声响彻云霄,“救命啊,家暴了!”
迟归竟也陪着他胡闹,背着人向前跑了两步,蓦地将他翻下身来,压在膝上打了两下,“再喊啊?”
“你家暴我,救命啊!家暴啦!”海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从他臂弯里向上瞟,忽见远处一个挺拔的黑影向这边走来。
“放开我,快点儿。”迟归听他语气不对,拉起他问:“怎么了?”
海湾眼神朝远处一瞥,道:“你看,那边那群人。”
迟归顺着他示意的方向觑眼望去,只见许鹤一身黑西装,由人簇拥着自南而来,正往他们这里走。
“怎么到哪儿都能看见他,真讨厌。”海湾如临大敌,起身整理好衣服,拉着他道:“快走吧,我不想看见他。”
“来便来,躲什么。他已经看见你了。”迟归不仅不走,反而拉着他的手,径直迎了上去。
海湾不想看见许鹤,却不是因为怕,只是这人与迟归有复杂的羁绊,他从内心深处觉得威胁。
孔雀看见美丽的画作也会开屏与其斗艳,海湾面对与迟归有关系的竞争对手,恨不能拔下尾巴上的三根毛插在他头顶宣示主权。
许鹤脸上犹自带着惊讶,显然未料到能在这里撞见他们。他本想隐瞒来意,转念又觉迟归必然已经看穿,也不再掩饰:“迟归哥,海湾,你们也来看楼?”
“看来你也是来看楼的。”迟归确如他所料,见面即知所以,“这么说铭盛就是幕后的买家?”
铭盛是传统企业的改革领军者,而逸兴在迟归与铭盛之间,自然选择了后者。况且他们两家一向有来往,而投行出身的迟归与他们根本不在一个轨道里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