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夏眼前的光突然没了,整个人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陶冶抬起手放在她肩上, 轻轻转过然后揽入怀里, 用尽全力将她抱紧。
两个人在寒风中伫立,双脚好像长在了地上,等了大约一个小时, 也没看见两人从旅馆出来。
那夏的眼眶湿了几次,又干了几次, 眼皮都盯得酸了, 又过了五分钟才开口:“淘淘,我们回家吧。”
陶冶被她这一声“淘淘”酸了鼻头,仰起头把眼泪憋了回去, 然后低下头看着她, 微微笑了笑:“我带你回家。”
回去的路上,天空突然飘起了零星雪花, 飞舞着还未落地就融化了, 偶有一片落在发丝上, 像沾了银粉闪闪发光。
两个人走到楼下,夏茜穿着棉衣正站在单元楼前,手臂搭着一件水粉色棉衣,手里握着一个保温杯。
那夏愣住, 站住看着前方, 声音低哑, 喊道:“妈妈。”
陶冶停在她身侧, 紧随其后,喊了一声:“夏姨。”
夏茜仿佛被冻住了,呆滞了半天才反应,迟迟应了一声。然后目光扫过陶冶,没有片刻停留,瞬间落在那夏脸庞,问道:“这么晚去干嘛了?”
那夏吸了吸鼻子,一边走上前,一边回答:“我一个人在外面逛了逛。”
夏茜的眼神一秒钟瞬息万变,看着她拿起衣服抖开,给她披在身上,然后转过身拉开门,轻轻说:“你先上楼。”
那夏慌张抬头,她听出来这句话的后半句,不自觉地下撇眼角去看身后,眼珠转到一半猛然回神,看见夏茜正在看着自己,头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最后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六层,一个不需要电梯的高度,却让那夏忽然觉得那么遥远,遥远到不知道尽头,如果有尽头,那是家吗?
夏茜在楼下待了不久就上来了,给她下了一碗挂面,卤是西红柿鸡蛋,还有一盘凉拌黄瓜,然后坐在对面陪她吃完。
她没有说和陶冶说了什么,也没有问她一个人去哪儿逛了,只留下一句淡淡的关心:写完作业早点睡。
那夏走到沙发前拿起书包,转身望着紧闭的主卧房门,脑海里一闪而过那两个背影,让她受惊一般捂着眼睛,然后不看方向冲进了房间。
睡觉前,那夏出来接了一杯温白水,想把她看到的告诉夏茜,但是心里又纠结着,不想看见妈妈难过的表情,所以不断在厨房里踱步。
因为愤怒,她一口气喝了半杯水,转身再去倒的时候,瞥见台子上的榨汁机。那一台榨汁机是陶冶拿来的,说是林霏从日本带回来的。
想到这个,她忍不住摔下杯子,走到主卧门前抬起手臂,但迟迟没有落下,保持那个姿势站了好久,最后还是放下手转身走开。
从客厅走过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回头向阳台方向望去,墙上的装饰柜上,放着一张三人全家福。
凌晨两点,那夏被一个巨大的声响吓醒,惊恐中坐起来竖着耳朵听,声音是从客厅发出来的。她赶紧下床趿上拖鞋走到门口,打开门先探出半个身,看见了客厅方向亮起了橙黄色光。
她慢慢走出过道来到亮处,看见主卧的门半敞开,她站住歪头向里面瞧,听见里面有拉拉链的声音,刚要抬脚去看看情况,夏茜穿着羽绒服走出来。
夏茜被她吓了一下,反手带上门,脱口问道:“吵醒你了?”然后拎着包直奔玄关,脚步急的,好像有什么事要去做。
那夏看见她神色匆匆,皱着眉头跟了过去,夏茜正在弯腰穿鞋,看样子真的要出去,便问:“您……您现在要出去吗?”
夏茜三两下穿好靴子,直起身揽了下皮包带,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说:“你爸受伤了,我现在去医院,你明天早上再来。”
那夏脑子“轰隆一声,被消息冲击到了,愣愣地瞪着眼睛,张着嘴巴。
夏茜知道这个消息会惊吓到女儿,她刚接到电话也是这样的反应,但是医院那边要赶过去不能耽误,所以突然上前抱了一下那夏,然后在她耳侧轻声安慰:“没事的,你爸他没事,别担心,快去睡觉吧。”
那夏还没来得及开口,看见大门开启又合上,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小,楼底传来轻微的关门声。
那夏转身走进阳台,眺望着楼下,却是漆黑一片。
路灯因为太老旧,投下的光不是很明亮,夏茜应该走远了,这个时间打车,不知道要等多久。
还有进了医院的爸爸,夏茜急得什么也没说。那夏在窗前站了好久,直到腿酸了才回房间,拉开窗帘靠在床头,看着天色一点点变亮。
和她一起失眠的还有陶冶。昨晚和陶思远吃晚饭,聊天得知林霏不回来的消息,激动地差点把桌子掀了。
但是理智让他忍住了,吃完早早回了房间,作业也简单写了几笔,就收起躺下睡觉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冲击太大,他一闭上眼就会看到一个画面,他们目睹那两个人进入旅馆,他转过那夏的那一刻,她红着眼眶泪眼婆娑的样子。
如此,陶冶再也睡不着了。想起胸口抽疼,一下接一下,特别清晰。
早上,陶冶被闹铃吵醒从床上坐起来,没有捱到天亮就闭上了眼睛,然后梦见那夏哭了,自己梦魇似的动不了。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太阳穴那里又痛又胀。
他快速换下睡衣去洗漱,但又因为口干舌燥,于是转身去客厅喝水,出来看见林霏走出厨房。
陶冶傻在那儿,看着林霏,大脑暂时空白。
“起来了。”林霏走过来和他说话,拿起杯子倒水,然后递他到手里,“赶紧去洗漱吧。”
陶冶手握着杯子那刻,意识慢慢回来,手指倏地握紧杯壁,没有拐弯抹角上来就问:“昨晚您去哪儿了?”
林霏眼角微弯,笑了一下:“妈妈去见个朋友。”
“朋友?”陶冶挑起眉,语气有些不好,“我和老爸认识吗?”
林霏微微眯起眼,怪异地打量他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句“说什么呢”,回道:“就是你爸的妹妹你小姑,昨天我找她有点儿事。”
陶冶沉着脸,又问:“小姑一个人在家?”
林霏看着他脸色阴沉,像一只准备攻击的豹子,一边打量一边答着话:“是啊,你小姑夫去上海出差了。”
陶冶闻言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水杯,抿着唇角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盯着林霏,硬生生把她看毛了。
林霏没见过他这样子,觉得他不太对劲,便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说:“这孩子,怎么这样看着我?”
结果,手指离得很远的时候,陶冶就先偏过头躲开,然后转身将水一口饮尽,放下水杯走进卫生间。
林霏的心瞬间缩紧,指尖轻颤了几下,尴尬地收回手垂着,然后抬头望着卫生间,默默地看了好久。
陶冶随便洗了洗回到房间,拿起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对面嘟了两声就接通了,一个温柔的女中音传过来:“喂,小冶。”
对面正是陶冶的小姑,周围有些杂音,大概是正在外面走,陶冶不舒服地歪了下头,将手机拿开一点,走过去拉开一节窗帘,说:“小姑,我有件事想问您。”
10分钟后,陶冶拎着书包走出房间,低着头走进客厅,将书包放在沙发上,然后站住不动了。
餐厅那边,林霏摆好了桌子,抬头看见他发愣,犹豫几秒,轻轻喊了一声:“儿子,吃饭了。”
陶冶好像没听见似的,完全不动,像一座人形蜡像。
林霏不禁蹙起眉头,低头摆好最后一份碗筷,绕过桌子时推了下椅子,然后一边解着围裙,一边向他走过去。
陶冶眼皮一抬,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倏然闭上眼,两秒后转过了身。
林霏停住仰头看着陶冶,看见他一脸憔悴,眼睑泛着淡青色,下巴没有刮的胡渣,便关心道:“黑眼圈出来了,昨晚睡得不好吗?”
陶冶没有应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突然问:“您昨晚到底去见谁了?”
还是刚才的话题,声音也比刚才高了,林霏皱着眉脱口道:“你小姑啊……”
“您别再骗人了!”陶冶突然喊起来,怒睁着眼,从脸到脖子都涨红了,嘴角不停地抖动,继续说着刚才得到的事实。
“小姑说您昨晚根本没有去找她,小姑夫也没有去外地出差,他们昨天在一起过结婚纪念日……”
林霏听完后脸色煞白,像是被戳破了,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但是很快隐去,再次向他解释:“是……昨天我没有去找你小姑,那是因为临时有事耽搁,所以没去……”
“有事……”陶冶盯着她冷笑,又质问一遍:“您去见谁了?”
林霏从没有见过陶冶这一面,说话的态度和语气,表情也慢慢认真起来。
两人互相对峙的时候,陶思远提着东西回来了,一进来就发现气氛不对,问道:“你们娘俩在干嘛?”
林霏和他对视,被他的眼神弄得有些难过,低下头转过身说:“先吃饭吧。”然后走向餐厅。
陶冶低着头捂着眼睛,胸膛里像一锅开水开始沸腾,然后“嗡”的一声心火冲头,攥起拳头转过身冲她背影吼道:“您说话啊!”
陶思远也被他吓到,没有问原因,先回头呵斥了他:“陶冶,你怎么能这么和你妈妈说话!”
陶冶已经气得失控了,面目狰狞得可怖,扯着脖子吼叫着:“您去见了那夏的爸爸!你们手牵手进了旅馆!对吗?”
林霏背着身,仍旧没有回答,然后进了厨房。
陶冶闭上眼忽然一笑,拎起书包走向门口,陶思远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停下,站在门口关门时,他扶着门框问里面:“您知道我喜欢那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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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急诊病房。
那夏坐在病房一个小时了,书包被扔在了床边,眼看上学的时间快到了,她一点想走的意思也没有,夏茜打完水回来催促她:“你该去上学了。”
那夏端坐在木凳上,歪着脖子看着昏睡的那新洲,突然问道:“我的人生是不是除了学习没有重要的事情?爸爸现在生命垂危,您却不让我陪在他身边而去上学……”
夏茜没料到被她质问,一时语塞,蹩脚地解释起来:“你现在快要高考了,妈妈怕你跟不上……”
那夏慢慢挪回头,脖子咯吱咯吱响,已经没了知觉,过了一会儿转过身,看着站在床尾的夏茜,轻声说:“我现在是爸爸的女儿,我要陪着他醒过来,妈妈走吧,您去上班吧。”
夏茜昨晚就请好了假,此刻听见女儿的一番话,心里突然多出许多疑问,但是没有立刻询问,从兜里拿出手机挥了挥,“我去给你班主任打个电话,只能请一天的假,明天你要好好去学校,可以吧。”
那夏点点头,转过头。
夏茜的目光随即落到床上,那新洲被绷带包扎的额头,有一丝复杂的情绪在眼里,顿了顿转过身走出去了。
病房里没有人,十分安静,掉根针也能听见。等夏茜前脚一走,那夏后脚就泪如雨下,泪水像断了的珍珠项链,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几个小时前,那夏还在为自己亲眼目睹的那一幕震惊而愤怒,有一瞬间想冲过去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而现在看到他躺在那里,头上缠了几圈白色绷带,血渗透出来的迹象,下巴和右侧脸颊也破了,但是因为暴露在空气里,已经变了颜色开始结痂了。
那夏害怕地直掉眼泪,但又不敢哭出声,怕他下秒突然醒来,看见自己这样,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那新洲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不经常回家,对她的教育好也是常年缺席。从小到大的家长会都是夏茜开的,唯一一次是初三的毕业典礼,那新洲答应她一定会出席,结果在校门口被一通电话劫走了。
那夏时常会感觉很委屈,欢喜又落空的情况发生了不止一次,每次看见父子和父女这样的搭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而且她觉得夏茜和她一样,有相同甚至更深的感受。所以她才会“讨厌”老陈的存在,在家里需要一个男人的时候,妈妈只能找到她的“干爸”老陈。
但是她知道,一直都知道。那种“讨厌”不是老陈本身的问题,也不是他和夏茜曾经的关系。而是她一直缺乏父爱,来自那新洲的那一份爱。
那夏低着头,轻啜了一小会儿,然后用手背蹭去眼泪,正在整理情绪,忽然听见门口一阵脚步声。
她快速在脸上胡乱摸了几下,夏茜推开门走进来,右手多了一个果篮,身后跟了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那夏认识其中一个人,小撒叔叔,是那新洲的下属同事,以前来家里吃过饭,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
夏茜看见她发愣,忘记了礼貌,小声提醒一句:“叫人啊。”
那夏站起来吸着鼻子,然后转身面向他们,微微欠了欠身,乖乖地喊了一声:“您好。”
另一个警察点点头说“你好”,然后从旁边走向床头,而小撒警官见她这么乖,伸手在她头上按了按,“你好,小丫头。”
那夏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夏茜端来两把椅子,招呼两个人,“小撒小程,你们两个人坐。”
程警官忙弯腰接过椅子,然后轻轻放到一边,直起身说:“嫂子,不用了。我们不能多待,还要回去调查。”
夏茜了解似地点头,挑眼去看那新洲,眉头稍蹙,慢慢地吐了口气,压低声音说:“这一次伤得需要休息一阵子了。”
小撒警官站在那夏身侧,笔直如杆,一字一句如实汇报道:“嫂子,这事儿您不用担心,所里领导已经批了,等队长身体好了再去上班。”
“嫂子,关于队长受伤这事儿,我觉得有必要向您汇报一下……”程警官接着小撒警官的话说。
“那个小程……”夏茜突然打断程警官,看了一眼那夏,转过身示意门口,“我们去外面说吧。”然后率先走出去。
程警官大步跟了上去,转眼消失在房间,那夏转身也要跟过去,手臂忽然被拉住,回头看小撒警官笑:“小丫头,你待在这里,不许偷听大人讲话。”
那夏不满地瘪起嘴,为什么总是把她当成孩子。她愣在原地看着门关上,盯了几秒还是悄悄走过去,刚要伸手去碰门的扶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新洲醒过来了。
“闺女儿……”
那夏像被点了穴定住,明白过来猛然转身,看见那新洲睁着眼皮,没有输液的左手微微抬起。
“爸爸。”那夏叫着扑了过去,握住他的大手。
大概因为动作太大,那新洲咧着嘴吸气,但很快隐去痛苦,重新扬起嘴角冲她笑:“你今天没去上学吗?”
那夏眼泪唰地掉出来,手指慢慢收紧,低下头将脸贴着手背,哽咽着说:“我,我想,等您醒过来。”尾音带了一点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