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娥发配那天,李元秀远远的见了一面,便宜皇叔没杀她,其实是因为霍家,当初她说让霍家决定周月娥的生死,霍家要她生,她便生,要她死,她便死。
霍家一口最终没让她死。
霍大娘说,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小时候还抱过,真要让她死,哪儿恨得下去心。
便宜皇叔给了霍家一笔丰厚的赏赐,本来想留霍俊之在京城做京捕,也是因为他与老爹关系甚好,想留他们一家在京城陪陪父女俩人,可惜霍俊之一心挂念凌安城,也不想在权利中心讨生活,告了罪还是辞行了,临走的时候,他和老爹去喝酒,说了很多话,至于说了什么,李元秀虽然不知道,但也大概猜到了几分。
霍大娘对他们爷俩这十几年的隐瞒并没有怪罪,临行前,霍大娘找了李元秀,拉着她的手说:“秀秀,姨姥姥不怪你们,要不是你们,我这老婆子哪儿会享受到侄儿侄孙在身边的快乐日子。我侄儿命苦,他当年被老虎吃了,要不是你们,恐怕连尸骨都找不到。”
霍大娘声音哽咽了,她紧紧拉着李元秀的手,眼圈通红:“是我侄儿命苦,不是你们的错,老婆子还得谢谢你们帮他收尸,没让他成了孤魂野鬼。”
李元秀见霍大娘情绪太过激动,赶忙劝道:“姨姥姥您别哭,莫哭坏了身子,您还有我啊,我就是您的侄孙女,走到哪儿这关系都变不了。”
霍大娘看着李元秀,突然笑了,擦擦眼泪,拍拍李元秀的手:“老婆子我是多大的福气,有个公主当我侄孙女。”
李元秀靠在霍大娘怀里,撒娇道:“难道我成了公主,你就不认我这个侄孙女了?”
霍大娘被逗得破涕为笑,她抱着李元秀摇了摇,突然疑惑道:“秀秀,你身上什么味儿啊?”
李元秀不动声色的直起身子,笑道:“可能是我最近研究的新水粉,味道不好闻吗?”
霍大娘看了看李元秀的脸,见她脸色粉白,妆容挺厚重,不赞同道:“味道怪怪的,说不上什么味儿,你啊,别涂这么厚的妆,对皮肤不好,打的薄薄的才漂亮,还有这个水粉,别用了,女孩子还是香喷喷的招人喜欢。”
李元秀上这么重的妆是为了掩盖自己苍白发青的脸色,霍大娘说,她就听着。
霍大娘:“我和你大爷明天就走了,你和你爹什么时候回凌安城啊?”
李元秀一愣:“等……等这边的事儿完事儿了,我就和爹回去。”
“好,那我在家等你们,哎呀,皇上赏赐了不少东西,来来来,你跟我过来,姨姥姥给你挑一对好看的金镯子。”
霍大娘喜滋滋的拉着李元秀去了里屋。
离开的时候,李元秀不但有了一对金镯子,还多了一套头面。
霍敏才站在院门外,见李元秀出来,看着她怀里的小包袱,猜到奶奶一定是给了她不少好东西,表妹变公主,再见面还有点小尴尬。
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对待李元秀,想象小时候哥俩好,又觉得李元秀现在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
霍敏才那纠结的小表情,李元秀哪儿看不懂的,上去拉着他往外走,与儿时无差,边走边道:“陪我喝酒去。”
霍敏才挠挠头,有点别扭,俩人到了酒馆,上了二楼雅间,点了酒菜后,霍敏才才开口:“秀……额,公主?”
“你还是叫我秀秀吧,公主听得我别扭。”李元秀给霍敏才倒上酒,推到他面前道。
霍敏才大呼一口气,端起酒杯闷了一口,咧嘴道:“你别扭,我叫着也不顺口,还是秀秀好听,哎,你现在是大梁公主,我是不是也算个皇亲国戚了?怎么说我也是你表哥啊。”
霍敏才感慨道:“这下我不怕了,我以前还担心自己曾经偷儿的身份影响我当捕快呢,这下子终于不用担心了。谁要是干翻我老底,我就把你推出去。”
他表妹是大公主,谁敢翻他老底,就算是妙手那个变态老家伙,也靠边站。
想到这儿,霍敏才担忧道:“秀秀,你说妙手那个老变态会不会找到我们?以前他不知道我们藏在哪儿,但你身份曝光了,那个老变态肯定能得到消息,到时候找过来,我们又打不过他,可怎么办?要不然,让你皇帝叔叔排一支护卫军保护我们?”
霍敏才被老变态折磨怕了,他好不容易逃出来,可不想再被抓住。
被霍敏才一提醒,李元秀才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拉手的人物,她快死了,倒不用担心妙手了,但霍敏才还活着,妙手的能耐,凭霍敏才根本扛不住,她心里真琢磨让便宜皇叔排一支护卫军保护霍敏才的计划可不可行了,顺便全国通缉一下妙手,赏景定的高高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江湖上肯定也会卷起些风浪。
当年妙手掳走她和霍敏才,害他们吃了那么多的苦,想必便宜皇叔肯定会帮他们一把的。
菜一一上桌,霍敏才直奔卤肘子,开始大剁快剁,边吃边问李元秀:“你准备在京城带到什么时候?不会真在公主府住下来了吧,京城虽然好,但我还是觉得凌安城住着舒服,明天我和爹娘奶奶爷爷就要启程回去了,敌国占了凌安城那么久,也不知道福根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当初逃出城的时候,福根爷爷已经病得很重,没法跟我们一起逃出来,福根那小子为了爷爷留下来,哎,希望他们爷俩没事。”
李元秀还不知道这个事儿,听霍敏才说完,心里挺难受的,幸运的是敌国占了凌安城没屠城,没几个月又被打出去了,希望这段时间福根和福根爷爷能躲过一劫,那也是一对苦命的爷俩。
“等进城格局稳定了,我就回去。哦,对了。”李元秀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布,打开绢布,上面用黑丝线绣着一个地形图,她将绢布递给霍敏才,霍敏才疑惑的接过来:“这是什么?”
李元秀:“你表叔葬的地方。”
霍敏才吃惊的抬起头。
李元秀说:“听我爹说,当年他遇见李泉叔的时候,为了躲避逆贼的追杀,顶替了李泉叔的身份,把李泉叔就近葬了,这个地形图就是我根据我爹描述的埋葬点绣的,绢布结实,遇水也不怕,你这次回去后,找机会将李泉叔迁到凌安城葬了吧。我怕姨姥姥受不了,就交给你了。”
霍敏才深吸一口气,将绢布仔细的叠好放进怀里:“谢谢你。”
李元秀:“当年给我爹办的那场丧事,棺材里我放了李泉叔的衣帽,算是个衣冠冢,里面那个顶替我爹的尸首,应该是罗刀门的人,你迁坟的时候将他另外葬了吧。”
霍敏才:“恩,这我知道。”
“哥。”李元秀突然叫了霍敏才一声。
霍敏才叼着菜抬头:“恩?”
李元秀定定的看着霍敏才,看的霍敏才一脸迷茫,才笑道:“照顾好自己。”
霍敏才乐了:“你怎么突然这么肉麻了,你还担心你哥我啊,不就分开一段时间嘛,不用担心我,哥在凌安城等你,来来来,多吃点,看你瘦的。”
李元秀吸吸鼻子,端起碗猛吃起来。
夜黑的很快,便宜皇叔赐了不少下人到公主府,从管家到烧火丫头一应俱全,跨进公主府的大门,从门口到内一叠声的请安声音,到处都张灯结彩,热闹极了。
偌大的府邸,只住着她父女二人,若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倒显得凄凉了些。
李清河也刚喝完酒回来,看到李元秀进门,笑道:“告完别了?”
李元秀将包袱放到桌上,发出一声咚响:“恩,见了姨姥姥和敏才,这是姨姥姥送我的首饰,给你。”
李清河一愣:“给我作甚?女儿家的头面,你自己留着用。”
李元秀摇摇头,将包裹推到李清河身边:“我带不惯,怪沉的,你帮我收着吧,从小到大我的东西都是你帮我收的。”
李清河笑了,将包裹拿过来,无奈道:“你啊,打小就不愿意带这些东西,得,我帮你收着,等你出嫁那天,给你压箱底。”
李元秀眼底突然发涩,她眨眨眼,笑道:“爹,我还不想嫁人呢,我想多陪陪你。”
李清河慈爱的看着自家大闺女,自从重逢以后,他还没有好好的看看闺女,如今仔细看了,心里无比自豪,闺女真漂亮,都成大姑娘了,功夫也好,他仔细的看着女儿,想要把错过的六年时光看回来。
他突然一谈,有些愧疚的问:“可恨爹吗?”
李元秀:“爹,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恨你。”
“爹没保护好你,爹弄丢了你六年。”
李清河过不去这个坎,他一直将女儿保护的那么好,他最不忍心让她受一点点的苦,为了让她无忧无虑的过日子,瞒着她的身世,独自背负着仇恨,让她像个普通家庭的孩子一般长大,他做了那么多的努力,结果不但没有让女儿避开这些纷争,反而让她十四岁被人掳走,受了六年的苦。
这六年里,稍有不慎,恐怕他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而他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他愧疚,后怕,也深深的后悔自己的决定。
既然终究免不了让女儿知道这一切,他当初就不会一意跟女儿分开,女儿在自己身边,又怎么会被歹人掳走。
“爹。”李元秀起身,蹲坐在李清河脚边,轻轻靠在他的腿上:“我这辈子能成为你的女儿是我最幸运的事,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从小,你又当爹又当妈的把我拉扯大,你把你能给我的,都给了我。从我牙牙学语,从我蹒跚学步,都是你陪着我,你教我的。我自打记事起,全世界对我最好的,就是你,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只恨我自己不能多陪陪你,我想陪在你身边,这次换我照顾你,孝敬你,给你养老。我想让你看到我结婚生子,让你享受儿孙承欢膝下。”
“秀儿?”
李元秀低着头,她将脸埋在李清河的衣衫里,声音已经不稳,她需要停顿下来让自己的声音平复下来。
“爹,我想给你养老,我想一辈子照顾你。”说完,她再难以忍耐,竟哭了起来。
李清河顿时慌了,将李元秀拉起来,看着哭的小脸跟花猫一样的女儿,又心疼又好笑道:“怎么哭了?你想给我养老我还能赶你走不成,这有什么好哭的。”
“我高兴才哭的。”李元秀胡乱的擦去眼泪,她突然抱住李清河,轻轻道:“你是我爹,真好。”
李清河一愣,眼圈也有些红了,他拍拍闺女的头,感叹一声:“我也欢喜你是我闺女,为父身边有你,甚好。”
李元秀揪心的难受,她紧紧抱住爹爹,眼泪止不住的流,可又怕自己身上的伤口让老爹发现,只敢抱一会儿就赶紧松开,她擦擦泪,笑得特别灿烂道:“不给你聊了,我要去洗把脸,怪丢人的。”
“去吧,早点休息,等京城的事情完了,爹就带你离开京城,到处看看。”
“好。”
李元秀快绷不住了,赶紧离开直奔自己的闺房,她怕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大哭出来。
她一路跑回房间,紧紧关上房门,靠着冰冷的房门滑座在地上,压抑了一天的情绪猛然爆发出来,她死死咬着嘴唇,她不敢哭出声,她只能在冰冷的房间里抱住自己,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悲伤独自吞咽。
她不知道要怎么跟爹说,说自己要死了?说自己不是他的女儿,她只是一个借尸还魂的异世孤魂?
她开不了口。
今晚的夜好冷啊。
李元秀突然想,冰冷顺着脚心钻进骨头里,爬过小腿,爬过大腿,一路从脊椎骨往脑门上钻,她紧紧抱住自己,看着血色从自己的手背一点点褪去。
又是那种感觉,李元秀知道,自己的病又发作了。
她瞪大眼睛,感觉着身体慢慢僵硬,知觉从身体里一点点褪去,大脑被麻痹,只剩下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身上发生的一切,无力反抗,无助彷徨。
月色如水,波光印在纸窗上,照进屋子里,显得屋子更加的寒冷。
白色的袈裟随着月光踏入屋内,看着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李元秀,空决胸口又闷又疼,他蹲下身,将人抱了起来,怀里的人死死的看着自己,那双眼眸脆弱的让人心疼,搂着她的双臂不觉得更收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