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刀尖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沙哑着道: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轻声道: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淡淡问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无,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道: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大恩大德,深铭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气了,这正是在下职责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问指挥使,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
覃照林称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问:那他现在人呢
覃照林叹了一声: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担心的,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已近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江主事惊了一跳:还没出来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喃喃道:坏了坏了。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莫非这苏知事还有甚么来头不成
正当时,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马蹄震天,一众将士官员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皆是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倒是江主事,认清排头二人,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声行礼:卑职拜见柳大人,拜见左将军。
柳朝明冷着一张脸,并不言语。
左谦抬手将他二人虚虚一扶,也不出声,反是转身号令道:众将士听令!列阵!
肃穆的金吾卫方阵蓦地分列两侧,长街尽头再次传来马蹄声。
马上之人紫衣翻飞,一双眼如星月,明亮至极。至众人跟前,他勒马收鞭,骏马前蹄高抬,扬起一地尘土。
左谦单膝跪地,高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一时间,众将士得令,齐身跪拜,山呼海啸道:参见十三殿下!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十三皇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心说,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外间隐有贤王之称,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