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第 261 章(2 / 2)

九龙章 水泊渊 5718 字 2018-12-27

“不必兴师动众,今夜宫中宵禁,无论是谁,都要身着素白,在房中为华砚上一炷香。”

姜郁自无不可,“如此甚好,臣自会在永乐宫中,为惜墨上一炷香。”

直到晚膳用完,二人皆沉默不语,对面用了茶,毓秀叫人将批完的奏折整理好,一边对姜郁笑道,“这几日朕都留宿在永乐宫,今夜我回金麟殿。”

姜郁笑着点点头,“这是自然。皇上病着,切忌思虑过甚。”

一句说完,二人一同出了勤政殿,各自坐轿。

旨意传下去,六宫都换了白装,永福宫的宫人也在华砚的寝殿挂了白幔。

毓秀带人回到金麟殿,沐浴洗漱,叫侍从为她换了素色衣裙。

周赟早间听说摘星楼的只言片语,便暗暗为毓秀又备了一挂元色大袍。

毓秀遣散殿中服侍的众人,在寝殿中看书到三更,等修罗使奉命来禀报人到了,她便悄悄披黑袍出门。

周赟一早撤走了金麟殿内外服侍的宫人侍卫,各宫严守宵禁,无一人知毓秀出门。

夜风萧索,声声如鬼哭。毓秀脚踏青砖,耳边只有风声,前后不见分明,宫廷楼阁只剩深影轮廓。

每走一步,她的心就再沉一分,脚似千斤,身虚如柳,连呼吸都成了负累,无法承受。

黎明无迹,永夜之间,一如毓秀孤身上路的心境。此时此刻,无论是她被迫面对的朝局,还是不经意间睥睨到的人心,都只会让人失望。

原本该与她一同上路的九臣,身离心散,不知何方。

抛弃一切的念头才浮上心头,毓秀却看到了不远处的宫墙脚下,似有两点亮光,在无边无尽的黑夜里,微如萤火。

那两束光像被什么挡着,让人看不清楚形状。毓秀在原地站了半晌,心中空空无一丝念想。

待到近前她才看清,那两点火光是被黑布罩住的白灯笼,手扶白灯笼跪在宫门口的,是头戴银麒冠,同她一样白衣黑袍的洛琦。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洛琦似乎更消瘦颓然,原本高挑单薄的身体跪在地上,像被人用蛮力折断的竹。

四目相对,彼此都还看不清对方的脸,原本被毓秀密封在心底的怒火,愤恨,委屈,责怪,却再也压制不住,混沌成一团化解不开的怨气冲胸而出,她脑子里仅剩的唯一一个念头,是拔了她赐给他的那一枚银麒簪,插进他心里。

“你跪在这里干什么?彰显你神机妙算,处处料人先机?”

洛琦不紧不慢地将两只白灯笼上的黑布剥下来,叩首对毓秀拜道,“臣是皇上的掌灯人,皇上暗夜行路,臣为皇上掌灯。”

灯笼上的黑布一去,两束光蓦然闪亮,照在洛琦脸上,更映衬他面无血色。

毓秀两只眼被光灼伤,酸涩的只想流泪,她极力想让自己看起来面无表情,可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像哭。

“暗夜行路……的确没有比这无月之夜的三更时分更黑暗的夜了。这一条路,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在走,哪里有什么掌灯人。”

洛琦直挺挺跪在地上,从来淡如云雾的银眸蒙了让人心碎的哀伤。

二人一上一下地对望,各自心中皆千般滋味。

洛琦活了二十余年,从未像今日这般流露真情,“臣是皇上的掌灯人,不管皇上认不认,要不要,臣只要活着,就要走在皇上前面。自家父选定臣做皇上布局人的那一日起,臣的命数已定,不为忠君之累,不为贤臣之名,无所不用其极,即便不择手段,负尽天下人,也要为皇上达成所愿。”

毓秀心痛的像被人凌迟,“你自诩为布局人,便可负尽天下人,不见敌我,只有输赢,瞒着主上布一个局中局,牺牲掉不该牺牲的人。你自诩为掌灯人,便可不忠君不为臣,把我身边的人当成任凭你摆弄的活死局。你把朕当什么,在你心里,究竟把我当什么?”

这天下间最冷酷的,果然是帝王之心。

逼问她在布局人心里意味着什么?

她想要什么答案?要他实话实说,说那一句终其一生都不愿承认的话。

“皇上是臣存在的全部意义。”

洛琦一声叹息,字字皆伤,“就算臣斗胆把皇上当作棋子,你也是输赢中最重的一颗棋子,除了皇上,没有人不能被牺牲掉,连臣在内,谁都是可以被摆弄的活死局。臣从拿到皇上御赐的龙头章起,眼中就只有你,只有这一念输赢。即便千难万险,不足一成胜算,臣也一定要赢的这一局棋。”

一字一句,清楚明白,皆出自他的真心。

毓秀望着洛琦的眼,满心哀戚。

他说的不错,九龙章是她给他的,布局人也好,掌灯人也好,都是她给他的,在他们还懵懂无知的年纪,她就在他面前摆了一局棋,请他帮她下赢这局棋。

出身侯门,代代都是掌灯人,输赢二字在洛琦心里根深蒂固,他并非无情无义,试想一个无情之人,如何参透人情世故,以人为棋,谋算人心,可他宁愿把自己的七情六欲都摒弃了,孤芳自赏做一个局外人,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这些年的特立独行,极度抽离,伴随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寂寞,要做立于不败之地的布局人,虽有天下无双的慧眼,却无法对人付出真心。

二十载阴暗里的日月,神机司主也好,修罗堂主也罢,身为坐在那把椅子上争□□力的那个人,她明明是这一切阴霾的源头,又如何责怪见不到天光的可怜人。

一瞬之间,毓秀释然。

就算身上背着九五之尊,真龙转世之名,她毕竟只是一个凡人,左右不了乾坤岁月,生老病死。

人生如棋,不管是出身皇族,还是以两亩薄田寥寥糊口,总逃不过四方一个困局,权贵之难虽不同白衣之难,是喜是悲,皆是一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命既如此,唯有迎难而上,竭尽所能,才不枉游历一遭人世。

一叹良久,毓秀面上再无怨愤,“你平身吧,不必觉得寒心,也不必觉得委屈。你是我的布局人,也是我的仇人,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你要为我掌灯,自己要先走的端稳,谨记一步踏错,万劫不复的道理。”

洛琦眼前一片模糊,舌根苦涩难当,双手交叠,五体投地,对毓秀行这一生最郑重其事的一个伏礼,“无论中途是何等艰难险阻,皇上只勇往直前。臣这一生,只为皇上一人布局,只为皇上一人掌灯,间或有时,皇上看不清那两盏灯光,并非是臣不在了,而只是为引狼入局布下的陷阱。”

毓秀到底没有伸手去扶洛琦,他起身的时候两条腿险些站不住。

在她来之前,他跪了多久?

这一长跪,又有几分是为对华砚的愧疚。

半晌之后,洛琦渐渐挺直腰身,立在风中如一支与天比高的竹。

毓秀安心等他站稳,半掩了两盏灯,不慌不忙端走在她之前。

她跟在他身后,路还是那一条路,脚踏青砖,耳边只有风声,前后不见分明,宫廷楼阁只剩深影轮廓。

这天地苍穹之间,仿佛就只剩他二人,夜风萧索,声声如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