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探头出去看了看,跟他说:“快到长岭了。”
咦?
这么快?
那就怪不得了。
郑煜一听这个地名,瞬间喜出望外,但记着这里是为什么怨气浓重,所以也没敢乐,绷着脸重新躺好。
慕容晟的脑袋抵在他胸口,边缘处的碎发蹭着他下巴,有点发痒,郑煜咬着牙忍住,放平呼吸之后,在这意外之喜中调整自己全身的灵力。
他现在迫切地需要这种力量。
但怨气和死气被他吸附过来之后,那些徘徊不去的怨灵自然而然也就跟着过来了,原本敞亮的车厢里瞬间变得十分拥挤。
慕容晟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奇怪的力量,轻哼一声皱了皱眉,不自在地揉揉眼,坐了起来。
茫然懵懂的表情只出现了一瞬,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探身过去掀开车帘,低低叹息一声,喃喃自语:“天黑了啊。”
郑煜存心想让他不舒服,默默张嘴,努力打了个嗝,虽然声音不大,但他尽力了。
听见动静,慕容晟转过头来,用那种仿佛是进了火葬场一般的表情盯着他看,好像正在努力分辨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而始作俑者皮笑肉不笑地睁开眼:“不好意思,饿了。”
“……”
慕容晟又默默爬回他身边,捏着一块点心过来献殷勤,竟然没有骂他粗俗。
行吧,膈应失败。
郑煜收回表情,也不说吃,由着他在那举着点心眼巴巴看着自己,然后慢慢地眼底似乎笼罩上了一层委屈的神色,让郑煜看得赶紧别过头去,心说不行不行不能对这翻脸不认人的家伙心软,他一被打断了腿的伤员还没委屈呢慕容晟是有个什么鬼的委屈。
他艰难地转过身,背对着慕容晟,后头沉默半晌,忽然伸手拉了拉他胳膊,情绪低落,声音也变得软绵绵起来,说:“你不要这样不理我,阿羽,你跟我说说话吧。”
“……”
郑煜翻了个白眼,心说就不,气死你。
然后几秒过后,慕容晟真的生气了,伸手就把点心甩了出去,阴着脸捏紧他胳膊,“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转过来,看着我。”
发觉对方不搭理,那只手就忽然转到了他另一条没受伤的腿上,轻轻按了按,意味深长地拖长腔道:“给你三个数,不然把你这条腿也折了,信不信?”
郑煜皱眉。
“三……”
“二。”
郑煜默默又转了回去,闭着眼装死。
不过这种程度,也已经够让慕容晟满足了,跟逗小宠物似的摸了摸他的脸,脸色多云转晴。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在长岭附近停了一夜,驿站里头空荡荡,随行的下人把郑煜给抬上了二楼就下去了。郑煜现在正死命吸纳周围的怨气,也就没顾得上继续膈应慕容晟,任由对方搂着睡了一夜。
第二天起来,浑身舒坦,伤到的腿也不觉得疼了,只是稍微有点麻痒。
用了五天时间,从朔方走到了大燕边境,打开车门的那一瞬间,寒风卷着清香扑过来,瞬间把人的疲惫给吹得一干二净。
郑煜眯了眯眼,看着眼前这片辽阔的草原,心说怪不得选在这时候跟北齐杠上呢,指不定是因为太冷了,所以需要抢点东西回来屯着——以前上学的时候,历史书上不都有这种例子?
慕容晟摒退下人,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阿羽,喜欢吗?不过这个时候的风景不好看,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年四五月我可以带你再来看看,那个时候这片草原上还会有花开,很美的。”
郑煜嗯了一声,“然后呢?你要做什么?”
慕容晟垂眸,有些忐忑:“还记不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山洞?我带你去看看吧——”然后赶紧跟他解释,“大夫说只要把腿固定好,骑马也可以的,你要是不想的话,那就在这里逛逛也行。”
郑煜舒了口气,告诉自己要顺着他顺着他,然后说:“随你。”也算是变相同意了。
因为他看见飘在一旁的秦羽本尊,正盯着眼前广阔草原出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有些怅然。
郑煜试着猜了猜,觉得他可能是想骑马,正好慕容晟提起来了,也就顺水推舟了。
慕容晟很兴奋,也是早有准备,冲着后头下人试了个眼色,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立刻有人牵了匹马过来。
棕红色的马匹仰着头,看起来威风凛凛,一瞧就知道绝对不是什么脾气温顺的主儿,但是在慕容晟面前,它却乖乖低头,展示了自己最好的脾气。
没有人跟着,这时候的草原上也没有其他人,他们上马之后离马车就越来越远了,郑煜看着看着渐渐就有点失了方向感。
他闭上眼,身后是慕容晟并不坚硬的胸膛,就这么靠着,稍微还有些单薄,但不妨碍那双胳膊有力气,拽着缰绳,将他牢牢护住。
然后在后头忽然来了一句,“阿羽,我好开心。”
郑煜则是满脸敷衍,心想嗯嗯哦行好的你先开心吧,过段日子你就开心不起来了,有你哭的时候。
头一次被个男人抱着策马狂奔,脑子里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起当初无意中看到的新版《还x格格》,成功把自己膈应了一下,赶紧闭上眼努力放空,走神就专心走神,不要继续这样胡思乱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狂奔的马儿慢慢放缓了脚步,平地忽然冒出来一个小土丘,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型的山洞一样,里头黑黢黢的一片,看得人不得不紧张起来。
慕容晟翻身下马,指着那个地方,笑得特别灿烂:“阿羽,你看!”
他在下头牵着马,郑煜在上头坐着,慢悠悠靠近了那小山洞,然后才把人从马上弄了下来。
俩人并排坐在山洞边缘,整个人都被黑暗所包围,坐在这里头往外看那片草原,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慕容晟忽然间开始絮絮叨叨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说他母妃,说他妹妹,说他偷跑出皇宫以后最喜欢躲在这里,一个人可以待一整天都不出去。从他口中说出每一件事好像都是开心的,并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事情,但最后话锋一转,转头盯着他眼中的秦将军,声音也放得很轻:“阿羽,我可以……”
慕容晟咬唇,垂在两旁的手握拳又松开,好像有些紧张,像个对世事懵懂无知的毛头小子一般,问他:“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郑煜目光一闪。
——秦羽你快回来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面无表情地把脸转向了外头。
很明显,这就是拒绝了。
慕容晟的温柔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崩裂,眼尾露出几分疯狂来,但声音却还是那样轻柔,又多了点不被人重视的委屈,“真的不可以吗?那……那还是算了吧,我不想让阿羽你讨厌我。”
说完,抓住他的手,低着头,整个人都有点萎顿。
但他不知道,其实他真正惦记着的那位,这时候也在他身边盯着他看,所以他低下头去之后露出的阴沉表情,还有唇边那仿佛在算计着什么而变得充满恶意的笑容,就被秦羽本尊给看得清清楚楚。
郑煜不知道秦羽为什么忽然叹气,下意识瞥了旁边人一眼,看见对方揉揉眼睛,抬头的瞬间眼眶有些发红,还以为秦羽是看见对方这样有些心软了。
“阿羽,我们走吧。”
慕容晟低着头,伸手拉着他不松,“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嗯。”
当天,慕容晟带着他把草原几乎跑了一圈,第二天下午,马车启程,慢悠悠地回到了未都,慕容晟又带着他上城墙上,俯视着大燕的国土。
借此机会,郑煜也特别留意了一下这边的情况,发现那个时候青黛给的地形图并没什么差错,这才彻底放了心。
经过长岭那时吸纳的怨气,让那些游魂和厉鬼都跟着一起飘到了未都。
郑煜不敢轻易把厉鬼放出去,只是动了点手脚,让那些游魂带着他准备的东西,去到了大燕的各个角落,然后就任由厉鬼跟着,晚上趁慕容晟看不见的时候,悄悄就把所有厉鬼给收了——顺手还在慕容晟的周围留了几只跟着,等待以后派上大用场。
反正这冤有头债有主,找到慕容晟身上也没什么错,本来就是他下命令杀的人,他迟早得还债。
中途,为了能去再跟李副将见个面,把送百姓出城的日子给定下来,他还特意吩咐了秦羽当天晚上跟他保持距离,发挥了自己的十二分演技,哄着慕容晟喝了酒。之后故技重施,为慕容晟构造了一个绝对不会再出差错的幻境,让对方沉浸在虚假的欢愉之中,一觉睡到大天亮,根本没有发觉他当天晚上消失不见了。
所有事情都在暗地里进行,非常顺利,所以在后来的几天里,慕容晟就忽然发现他的秦将军心情正在一天天变好,也愿意跟他说说话聊聊天了。
以为对方终于愿意接受自己心意的慕容晟,压根不知道接下来,他要迎接的究竟是什么。
*
胡晨原本是朔方的一个普通百姓,因为小时候跟着先生学过认字读书,所以后来,他经常帮着街坊邻居写书信写对联赚几个小钱贴补家用。
大燕军队打进来的那天,他和母亲妻子三人躲在家中,听着外头的惨叫声,紧张到掌心全是黏糊糊一片。
他们已经被围城一月有余了,后方粮草莫名其妙被断,他们城里的粮食也已经撑不了几天了。
前几天,忽然上头将军传下命令,要他们不能再喝护城河里就进来的水,说是有人在里面投毒。
这事情胡晨倒是知道一些,中毒的那位刚好是他认识的人,早上去打水回来没多久,整个人忽然就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大夫过来一瞧,就摇头叹气说是剧毒,人已经没得救了。
秦将军那边得了消息,赶快派人来探查,在这种情况下出了这档子事,就算会引起城里百姓们的恐慌,也一定要说,不然更多人喝了那水,岂不是大家都要死光?
本来粮食就有些不够了,再加上水也不能喝,城里人心惶惶,都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胡晨是相信秦将军的,自从秦将军被调来镇守边关之后,大燕那边的兵匪都不敢接近,偶尔鼓起勇气过来一次,每次都会被秦将军打得抱头鼠窜,损失惨重。
所以这一次,即便是前方其他人丢掉了两座城池,只要秦将军在,他就相信朔方绝对不会步长岭那边的后尘。
但是为什么向来神勇无比的秦将军,这次却打了这么久,都到了几乎要弹尽粮绝的地步呢?
胡晨不知道敌军是联合了西夏共同来对付一个小小的朔方城,也不知道北齐援军为何迟迟不到,他只是有些想不通,为什么秦将军这次没有那么厉害了呢。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胡晨还是愿意相信秦将军会带他们走出困境,但一个悄悄传起来的流言,却让他头一次生出了动摇之心。
不知道是谁说,秦将军跟这次亲自领兵攻打朔方城的领头人有些私情,说他们早些年就认识,当年还曾为了那个慕容氏在陛下面前求过情,想来是关系定然非常不错。
胡晨听了这话以后,回家就更是想不明白了——哎你说这如果是朋友的话,见了面还能咬着牙打吗?他跟隔壁的二虎就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每次吵架的时候都差点动手,可是想想以前的事情,就一下子熄了火,也觉得有些不舍得让朋友受伤。
难道这拖了这么久却好像永远也打不完的仗,是因为秦将军跟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慕容氏是朋友……吗?
胡晨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有点太多了,但后来他发现其他人也开始在私底下那么说的时候,就又觉得,可能是真的了。
他们不明白什么叫做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所以听着那有鼻子有眼的传闻,觉得这事儿一定不是空穴来风。
但到后来,流言越发奇怪了,有人说投毒的是将军手下的人,还有人说秦将军私下里通敌的书信已经被查出来了,证据确凿,他就是跟敌军串通好的,要拿他们朔方城开刀。
更有人说,朔方前头的两座城已经空了,里头的人都被杀掉了,如果他们这边兵败,全城百姓都要完蛋。
这个消息瞬间吓坏了一堆人,而胡晨听得迷迷糊糊,回家跟母亲说了,母亲气得要死,恶狠狠骂了他一顿之后,不允许他在家里说秦将军的坏话。但他忍不住,晚上又跟妻子说了,发现妻子心里的担忧竟然和他一模一样。
但是这些都只是听其他人说的而已,并没有铁证来证明秦将军跟人勾结,胡晨和妻子只能努力把疑惑压在心底,等着将军击退敌军,好还他们朔方城一个安宁。
粮食彻底没有的那天,秦将军开城门迎战了,他们不知道朔方城里的兵就剩下五万,更不知道敌军那边是十五万的兵马——他们只是听说人很多,害怕秦将军打不过。
他们在城里焦灼等待,等了两天两夜,期盼的秦将军没有回来,反而是在第三天的深夜里,城门轰然倒塌,掀起了一阵滚滚烟雾。
有人说秦将军被伏击,已经死在了城外,当时所有人看着大燕的兵马冲入朔方,都是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步子迈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冲进来。
所有人心里,当时,恐怕都是一样的疑问——
秦将军不是从没有打过败仗吗?
为什么偏偏是这次……偏偏是在他们朔方输掉了呢?
他们的信仰在那一瞬间,全部崩塌了。
胡晨的母亲年纪大了,被人拖着从屋子里拽出来,要把他们全都推到一个地方去关起来的时候,坐在地上哭到声音都沙哑。
胡晨记得很清楚,当时母亲哭的是秦将军,母亲没问为什么秦将军会输,而是在哭秦将军还那么年轻。
但这话反而是让胡晨起了逆反心理,觉得母亲为什么一心向着那个不中用的绣花将军,难道就因为当初秦将军帮过他们家一个忙,所以现在造成这一切,就不能怨恨了吗?
他们被赶牲口似的往同一个地方赶,走在路上,看着身旁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个个都是面如死灰。
胡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家,却瞧见了有人说已经死在城外的秦将军回来了。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眼巴巴看着秦将军,却发现,他坐在一辆牛车上,身上的盔甲早就不知道扔哪里去了,宽大的袖子垂在两旁,低着头,一言不发。
胡晨下意识看了一眼母亲,见母亲双眼闪着激动的光,小声嘀咕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忽然间心头怒火熊熊,只想把这段日子的憋屈全都给释放出来。
然后他冲着牛车喊了一句:“你是不是跟他们说得一样吃里扒外!你是不是故意输的!你凭什么打败仗!”
胡晨忘记了以前他是有多么崇拜秦将军。
当初多么崇拜,现如今就有多么愤怒,脑袋里只有六个字——
为什么?凭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的话似乎是个引子,一下子就让寂静的人群吵闹了起来,所有人都下意识为这次兵败找理由,都觉得秦将军来做这个理由最为合适。
如果不找个人来承担罪责,他们接下来的日子,心里又怎么会好过?
所以他们首先蒙蔽了自己的头脑,看见他们以往奉若神明的人这么狼狈,却恨不得要再上去为对方的狼狈多添几脚。
但自始至终,不管是人们辱骂还是干脆动手丢东西,秦将军都低着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被牛车缓缓往前拉,就好像一个正在被游/行的犯人。
之后,胡晨再也没见过秦将军了。
人们在听说前两个城已经被强行空掉之后,惶恐不安地过着日子,迟迟等不来同样的命令,也没觉得有多轻松,反而是觉得头顶上悬挂着一把无形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更让人压力倍增。
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在一个深夜里,被一声巨响给惊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城门口的方向,正有数不清的火箭从外头射进来,扎在守城的大燕士兵身上,带出一连串惨叫声,格外渗人。
仿佛是神兵天降,一群身穿北齐军服的士兵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忽然间就围住了百姓们聚集的地方,手起刀落,将还未回过神来的大燕兵士一个接一个地抹杀。
有个大燕兵士就在胡晨附近,见状下意识地就要杀掉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看着眼前寒光一闪,胡晨被吓得双腿发软,连躲开都没力气。
但这时,忽然有个人一刀将敌军兵器劈开,一阵狂风划过,那个背影竟莫名有些熟悉。
大燕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等到最后一个也躺在地上之后,那人站在边缘的高台之上,好像腿脚稍微有些不太方便,但手中一柄长剑在火盆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锋利。
胡晨紧紧盯着那个人,只觉得喉咙里似乎是被堵了一团棉花似的,让他一时竟有些失语。
有人在旁边喃喃道:“秦……是秦将军吗?”
“秦将军?”
“是秦将军来救我们了?”
议论声四起,多数人的语气都还是带着忐忑和犹豫不安,而上头的人并没有多话,只是摆摆手,身后的披风被狂风吹起,有种格外令人安心的气场。
他说:“还不快走?”
简单几个字,丝毫没提起之前他们的所作所为,好像根本就不记得还有那档子事儿一样,也不值一提。
曾经,他们朔方的百姓都把秦将军叫做守护神,后来,他们却叫他……
叛徒。
和走狗。
可其实,真的打输了以后,心里头最难过的应该是秦将军才对啊,为什么他们当初会那样失去理智,被恐惧包围,偏听偏信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把秦将军当成了罪魁祸首。
秦将军镇守边关三年有余,虽然并不是一直待在他们朔方,可他们也早就听说过秦将军的为人——他不是会像流言里那样做的人啊,为什么当初大家都昏了头呢。
胡晨直到如今,也还是一直想不通,他一边努力爬起来,一边紧紧盯着那张比之前更加消瘦的脸庞,但却一如往日挺拔的身姿,只觉得眼前忽然间一片模糊。
胡晨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没有办法挽回的错事,也不知道能用什么法子弥补,只能就这么沉默着,让他现在这心里头啊,实在是太难受了。
……太难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