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邻居李阿姨，三十多岁依然坚持烫个波浪卷，整天穿着八公分的高跟鞋和艳丽的红裙子在这里出入，那个年代的这样打扮，总是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但她从来不在乎，每次遇见放学回来的小郑煜时，还会笑眯眯地给他买一串糖葫芦。

他们家在二楼，楼下住了一个整天抱着猫出门晒太阳的老大爷，六十多岁了也没结婚，据说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家里穷，没钱娶媳妇所以就耽搁了，结果等有钱了的时候年纪也大了，喜欢上独居的生活，反而不想找个人结婚，就一个人搬到他们小区来住，还挺自由自在。郑煜对他的记忆，就是屋子里好闻的洗衣粉味，以及窗台上每天都会更换的鲜花，还有一年到头都一个模样的白衬衫黑皮鞋。

还有住老大爷隔壁，喜欢看法制频道的张婶儿，和住对面楼的人民教师刘阿姨一家，以及年少丧父家境贫寒最后在母亲改嫁后一起从镇上搬过来的……时谦。

郑煜站在院子里的秋千旁抬起头，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对面二楼大开的窗户，那是他和父亲共同度过了十几年的地方。不知道是谁家在做饭，有香味飘出来，飘得这个不大的小区里到处都是红烧肉的味道。

清脆的车铃声从远处飞过来，刚才在路上见过的那个校服少年骑着车从外头拐了进来，车把儿上挂了一兜菜，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少年在一单元楼下跳了车，低着头锁车的时候，二楼窗户里有人听见了车铃声，探头出来看了一眼，然后又急匆匆缩回去。几秒钟后，二楼传来砰地一声，一个满头白发的中年妇女从楼梯上跑下来，人还没走出来，就喊：“童童，不是跟你妈妈说过了不要再来送东西嘛，瞧瞧你这跑的一头汗，赶紧赶紧，先擦擦汗，再上阿姨家歇会儿。”

被她喊童童的少年咧嘴一笑，样子傻乎乎的，“时阿姨好！”然后接过手帕在头上一抹，“我妈说本来想让阿姨你上我家吃饭来着，今天我爸买了猪头肉回来，可香了，但是阿姨你老是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我妈就派我直接送过来啦！”

说完嘿嘿一笑，亲昵地上去挽住妇人的胳膊，跟着她一起往楼上走。

有细碎的对话声飘过来，少年正处于变声期的沙哑嗓音说着：“这小区眼看着都要拆了，时阿姨你真的不考虑赶紧搬出去吗？我妈说了，她都替您在我家附近看了一套房子，一室一厅，地方虽然不大但是好打理啊，现在外头都在搞拆迁，在这边住着也太不方便了，离菜市场都好远呢。”

妇人的声音还是带着笑意，回他：“阿姨还得等人呢，阿姨那俩傻儿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万一这么一搬走，他们回来找不到人怎么办？所以啊，阿姨想再等等……”

“是说我小谦哥吗？”

“对啊，还有小煜，这俩小没良心的家伙……对了童童，改天你俩哥哥回来了，阿姨让你见见他俩，你不是数学老是学不会嘛，我家小煜的数学可厉害了，到时候让他教教你……”

谈话的声音拐了个弯，随着大门的关闭，周围又恢复了寂静。

郑煜低着头，只觉得那关门的声音像是一把锤子，重重在他胸口敲了一下，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个女人是时谦的母亲，也是他的继母，他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惦记着自己。

按理说，当年他死里逃生，最应该的就是回家来看看，可是现如今，家门近在眼前，他却迟迟不敢迈出那一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那个女人。

他要怎么去跟对方解释，时谦的死因？

他又要怎么解释，自己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人不人，鬼不鬼。

空旷的小区里头就剩下了没几家住户，以前热热闹闹的院子里，如今显得格外安静，郑煜在楼下默默站了一会儿，听见楼上开门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几乎是想也不想拔腿就跑，活像是背后有人在追他似的，落荒而逃。

重新回到热闹的马路上，郑煜靠在电线杆上缓缓蹲下，他用力按住脸，几乎是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

是他欠了时家人的。

他也是真的不想面对时谦，尤其是看着对方那张脸，他的脑子里就只剩下那天看到的漫天血色，以及对方深深凹陷进去的胸膛。所以一看见那张脸出现在眼前，他就忍不住烦躁，想逃跑，想躲开，想离时谦越远越好。

后来，他见过了无数人的死，但没有一个像那天他看到的那么恐怖，时谦紧紧抓着他的手，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血沫顺着他嘴角往外流，却还是在冲他努力微笑，喊他——

哥。

他能为别人消除遗憾，可是他的遗憾呢？

他想让时谦活过来，到那个时候，他才能鼓起勇气说一句：

对不起。

马路上人来人往，下班的放学的还有要赶去菜市场买菜的人们都满脸诧异，不时回头，看着那个独自一人蹲在电线杆旁的陌生男人双手掩面，克制不住地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