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她慢吞吞的,花一分钟才换上拖鞋。
孟泽夹着一根烟,拍拍裤子上的烟灰,他靠在阳台门边:“手机怎么关机了?”
李明澜有点惊醒,拿出手机,按按屏幕,没反应。
阳台外没有猛烈的日光,天上的云如同浸满水的棉被,沉甸甸的。
她还是要去那光的下面站着,
孟泽看着:“李明澜?”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一个星期没充电了。”笑僵在脸上,她面色白,唇白得发干。
突然,她的额头一凉。
孟泽伸手探探她的体温:“不会又生病吧?”
她的眼珠子满是惶恐。
他抚抚她的头发,用额头撞一下她的额头:“怎么傻呆呆的?”
李明澜藏不住事,何况,孟泽也是肚子孩子的当事人之一。她咬一咬唇,坦白了:“孟泽,我们有孩子了。”
她终于从他的脸上见到能称之为“情绪”的表情,他的脸色崩了,与她昨天在镜中见到的自己一样,是苍白。
“李明澜,今天不是愚人节。”孟泽的尾音有点抖。
这一刻,他和她都只是孩子。
“我知道不是。”医院的那张检查单,被她折得整整齐齐,像一个小小热水袋发着烫。
她摸出来,动作慢吞吞,想打开检查单,又合上去,她递给孟泽。
从李明澜开口,孟泽知道她没有骗人,她不会开这么大的玩笑。
明明白白的报告更是真相。
突如其来,孟泽拿着烟的那只手跟着抖,他抬起,指尖碰到检查单,又放下,他最终没有接。
李明澜觉得,他盯着检查单的眼睛,像见到仇人,她不想,是在这一个时刻看到他浓烈的表达。
她的手举得累,放下,她攥着单子,攥得皱巴巴。
这是她孩子的证明,她仔细将它又折好。
少年和少女是慌张的。
不过,孟泽的决定非常迅速,在这一个年纪,他们承受不起一个孩子的压力:“李明澜,对不起,我陪你去医院,打掉他吧。”
李明澜不回答,只看着他。
她的眼神不陌生,不意外,仿佛她早就知道这个答案。
孟泽有不祥的预感,他紧紧抱住她。
她一把推开,因为他的拥抱挤着她手里的检查单。
“李明澜,你听我说,时间太早,他来的不是时候。”
她后退一步:“你想都不想,就做了这个决定。”
“这和做数学题一样,一眼就能看出答案,为什么要犹豫?”片刻之间,大脑启动,孟泽的理智回来了。
李明澜不是不懂道理,他们还年轻,他们是学生,她的心七上八下,迟疑不决,始终不敢想去打掉,
他却一秒都没有考虑,当下做出杀伐决断的选择。
烟丝燃烧,孟泽甩一甩手,烟灰飞溅。
她又后退,把检查单掩在心口,护住。
孟泽把那支烟狠狠按在烟灰缸里, 手心沁出凉意, 湿哒哒的,又是夏天里的冷汗,他缓和调子:“我陪你去,李明澜,是我对不起你。”
她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望着他:“如果我不去呢?”
“开什么玩笑。”孟泽试图和她讲道理,“李明澜,我们刚刚高中毕业,我们有各自的前途。”
她没有,前途是他的,她低下头:“可是,我知道,打掉很痛的。”她的嫂子曾经流产,休养大半年才恢复,嫂子跟她说,孩子是女人的一块肉,生生扯下来,哪有不疼的?
“李明澜,你不是一个人的,我陪着你,你说的,让我一直养着你。”孟泽要去拉她的手。
她也不是遇谁,就让谁养的,那个人须得在及格线上。
她欣赏孟泽,做事沉着冷静,有条不紊,
可惜,她不是孟泽,她是李明澜。她做不到的,她开不了口。
她喃喃着:“我还没有想好。”
“你听我说。”孟泽猛然抱住她,“这一次全是我的错,将来,等我们有能力才能培养下一代。”
李明澜又见到,她孩子的证明被他紧紧压着,她用力挣开他,把皱巴巴的纸团谨慎放进裤袋里。
胆大妄为是她的标签,捅破天却是头一次,她想着和孟泽商量,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
大概没有。
他不对孩子表现一丝不舍。
李明澜瞪着大眼睛,她少有脾气,这是第一次爆发:“你说得好听,其实你去北方时根本想好了,要和我一刀两断,孟泽,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笨,那么蠢。”
她有自己的贪恋,她舍不得孟泽,于是自欺欺人。
孟泽自北方回来,对她可好了,她不计较。
如果真的当面对质,她理性分析他从前的一言一行。
他和她说“将来”。
将来?渺茫呢。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预知未来,的确是一件特别愚蠢的事,但是——“我会一直养着你,我说话算话。”
“孟泽,你哪怕……你哪怕有一点点不忍心,我都觉得是安慰。”难怪他说,她是个大麻烦,她现在是一个比天还大的祸害。
“我不忍心,我也不忍心,我们负担不起。”
他这么理智,除了开始的震惊,之后所有的话都是利害分析,她才不被他骗:“撒谎。”
“李明澜,我不骗你。”
“我不信你。”
“你想怎样?难道你要将孩子生下来?”孟泽发现,比起他,她的胆子更大,她没有考虑过两人的处境,她只坚持,这是她的孩子,“我们是过江泥菩萨。”
她不知道要怎样,但她喜欢孩子,她转身要走。
他拦住:“发生这件事,是我不对,李明澜,解决问题需要冷静。”
他就是太冷静,李明澜绷着一股劲:“我是人,我有感情,我会犹豫,我会难过,而不是像你一样,将一个孩子当成一道数学题。”她跑出门外,把门摔得砰砰作响。
她飞快冲下楼,险些撞到一个邻居。
孟泽追出来,又差点撞到这个邻居。
邻居拦住他的去路,教训说:“年轻人,走路要长眼睛。”
孟泽和邻居道歉,再下楼时,已经不见李明澜的踪影,他打电话过去。
联系不上。
一路公车慢慢停靠在车站,李明澜跑上去了。
她没有目的地,也不知道这路车开往哪里。
窗外的天,阳光推着乌云,乌云被烧出一个洞。
斑驳的光将洞口越撕越大,天空的底色由灰渐渐变淡。
阴转晴,万物被涂上白蜡,却若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