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头,朝上瞥。
对上他的视线,她立即移开。
孟泽出去了,他和李明澜的关系,和平很短暂,恶劣就恶劣吧。
周璞玉和冯天朗从对方的眼里见到了震惊。
周璞玉:“他那么厉害,为什么要抄作业?”
“这叫深藏不露。”冯天朗煞有其事,“武侠小说里的扫地僧都是最强的。”
七班和爆炸了一样。
唯有李明澜,格外安静,懒洋洋的。
*
近来是雨季,哪怕阳光冒了个头,还是快速落下。
到了下午,天色昏暗,乌云一个接一个,滚滚而来,把天涂得像入了夜。
“要下暴雨了。”冯天朗喊。
李明澜见到摇曳的树叶,连忙关了窗:“不如今天我也留下来晚自习吧。”顺便躲一下哥哥。
既然她要留,孟泽就要走,哪怕暴雨将至。
教室里亮着白炽灯,他出去,跟步入黑暗一样。
他赶在暴雨来到之前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启动不久,天空倒下倾盆大雨。
雨势猛烈,哗啦啦砸在车顶上,到处白茫茫一片。
车子一直到楼下,孟泽三两步进去了大堂。
电梯镜面照出他半湿的头发,他斜了斜肩带,想着一回到家,就舒适了。
然而他一开门,见到一双运动鞋,和红色高跟鞋摆在一起,整整齐齐。
“孟泽。”孟母匆匆出来。
原来他的母亲早回来了。
“你放学了,外面这么大雨,有没有淋着呀?”孟母说着,递过来一条白毛巾。
孟泽见到了坐在沙发的男人。
不认识,以前从未见过。
“没有,我坐出租车回来的。”孟泽听自己的声音还算自然。
不自然的,反而是他的母亲,有点絮叨:“这是黄叔叔,我公司的同事,我把公司文件落在他那里了,他特地送过来,谁知道正好下大雨,我请他上来坐一坐,哎呀,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
心虚的人语速比较快,废话也比较多,孟泽把脸藏在毛巾下,扯了扯唇角。
姓黄的站起来:“这就是孟泽啊,长得真高,你妈在公司和同事们提起你,说你门门功课第一,以前我觉得她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没想到今天一见,气质是和普通学生不一样。”姓黄的也说了一堆废话。
孟泽拿下毛巾,一动不动的。
“刚刚给你爸打电话,没有人接,不知道他今天晚上回不回来吃饭。”孟母打开冰箱门,上上下下看几秒,“老黄,不如你留在这里吃晚饭吧,我点几样菜,让餐厅送过来。”
姓黄的:“太麻烦了,这雨下不久的,一会儿等雨小了我就走。”
雷电交加,光照在姓黄的脸,扑成一片银白,连带的,孟母盘起的头发也在发亮。
一声一声雷,一道一道电,把这对男女关于晚餐的讨论打得轰隆隆的。
孟泽丢下毛巾向外走。
孟母喊:“孟泽,你要去哪里?外面风大雨大。”
孟泽冷静:“东西落在学校了。”
孟母着急:“你带把伞啊。”
她来不及把伞递过去,孟泽已经关门了。
外面风大雨大,把他狠狠摔门的声音全都盖下去了。
他觉得自己这番举动真好笑,明明他的母亲才是欲盖弥彰的那一个,他却还要替她隐瞒。
一切是为了在高考前维持家庭的安定。
“孟泽,我知道学习很重要,但是也不能淋个落汤鸡啊。”孟母开门,把长柄伞挽在孟泽的手腕,“要不等一会再去吧。”
孟泽按住伞柄:“我打车。”
他再进电梯,又见到镜面的自己,头发比刚才上来时要干一些,但现在才称得上狼狈。
他到楼下打伞,有几滴水珠弹到他的脸。
雨的味道很辣。
他横穿过马路,到了对面的咖啡厅,照例的,点上一杯咖啡,坐在模糊的玻璃前。
他收回刚才的成见。
雨水的味道不是辣,而是苦。
他以为是上次的咖啡师少放了奶油,味道才苦,他哪知道,这家咖啡厅的咖啡又苦又涩。
家里还有一个“黄叔叔”,孟泽不想回家,于是在这个天黑得像夜的傍晚回到学校。
出租车停在校门口,雨势泼辣,路光昏暗,食堂的光倒像是灯塔了。
李明澜说过,那一个雪媚娘是在学校里买的。
孟泽去到食堂一楼的甜点区,却没见到。
卖甜品的大妈探过头来:“啊?”
孟泽缓慢重复一遍:“雪媚娘。”
大妈摇头:“没听过,我在食堂干了这么些年,都没听过这里有这个。”
那……李明澜是在哪里买的?
*
李明澜托起腮,望了望窗外。
雨水撞在窗户,夜景发散成虚幻一片。
她百无聊赖,索性拿起铅笔在纸上盘蚊香。
周璞玉低头写着作业,眼角余光扫到李明澜的手腕在不停转圈,她问:“你在干嘛?”
“练习控笔。”
“我以为你今天留下来是要做作业。”
“我也想啊,但我连题目都看不懂,我老爸老妈把优秀基因给了我哥,没有分给我一丁点。”李明澜突然见到孟泽在教室门外,她停笔,眨几下眼睛,“咦,他为什么回来了?”
她收回目光,端正姿态。
这个大骗子将她骗得可惨,她就说他是深潭,深藏不露,深不可测。
数学第一名的学生来抄她的作业,居心险恶。
枉她还觉得这是一个规矩人。
以往孟泽从教室后门进来,直接落座,无需经过李明澜的座位,但是今天,她一转头,发现他站在她的身侧。
她和窗户之间不是很宽敞。
他站在这里非常逼仄。
李明澜的身子向着周璞玉靠了靠,抬头:“干嘛呢?在这里碍着我欣赏夜景了。”
“李明澜。”孟泽被风雨袭了一身,满身寒意,唯独这口气是温热的。
她挑起眉,也许是错觉,这会儿的孟泽有点低声下气,说起来,他转学到这里一个月,什么时候有过“低”、“下”的时候。
他问:“吃饭了吗?”
真是见鬼了,这哪里会是孟泽的问话,她的头越仰越高。
他的眉目平日里较轻,但这时刻着深沉的冷。
她问:“怎么?要请我吃饭?”
“嗯。”孟泽点头。
不要说李明澜,连周璞玉都吃惊的看着他。
李明澜笑:“这不是我们班的数学第一名吗?什么时候学会说人话了?”
“你要是没吃饭的话,我今天晚上请你吃饭。”
有何居心?李明澜没有马上回答,她站起来。
她身材高挑,平日里站在女生中间太高,太突出。
孟泽更高。
她还是得仰头:“稀罕啊,我们的孟泽同学还会献殷勤呢。”
“我们的李明澜同学接受这份殷勤吗?”孟泽的语气再缓和也还是偏冷。
班上好些同学向这边望过来。
田滨撞了撞郑克超的手肘:“他妈的!这两人怎么回事?”
郑克超的面色和暴雨夜一般深沉,他咬了咬牙,没说话。
李明澜将手伸到孟泽的鼻尖。
孟泽只见她纤细的手指,指甲修得整洁,指骨一弯一合。
她打了一个响指:“我喜欢吃食堂的炸鸡翅,如果食堂今天晚上还有炸鸡翅,你就算幸运,我就勉为其难,吃你请的这一顿饭吧。”
孟泽点点头:“我去食堂问一问。”
他要如何问,只能去一趟了。
他出去了。
李明澜拍一拍额头:“周璞玉,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周璞玉难以置信:“我也怀疑是我做梦,孟泽是不是中邪了?你的及格符到现在才发挥威力。”
李明澜跟着出去教室。
风雨太大,走廊的地面都被溅湿了,雨水拍在栏杆上溅起雨珠,打到她的脸。
她不得不撑起伞,从栏杆边向下望。
一个黑影下了楼,向着食堂方向去。
她回来,和周璞玉说:“孟泽真的中邪了!”
*
当孟泽再回来,刚把伞放到水桶里,就见李明澜探出了头。
“没想到呀,孟泽的请客还很真心诚意。”她左看看,右看看,“有没有被淋着呀?”
当然有,他从大雨中而来,虽然有伞,但伞挡不住风将雨扑到他的身上,他半湿的头发贴着鬓角,沉沉地站在走廊阴影里:“食堂还剩下一个炸鸡翅,我让食堂的师傅给我留着。”
李明澜笑了,眼睛滴溜溜一转,顺着杆子向上爬:“那你可有面子,我好几天没有吃到炸鸡翅了。”其实她早已吃过晚饭,但是孟泽请客,这么大的稀罕事,不吃白不吃,“你等一等我啊。”
她回座位,三两下就收拾了书包。
周璞玉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孟泽真的要请你吃饭是啊?”
“幸好是去食堂。”李明澜拉上书包的拉链,“不然我怀疑他想毒死我。”
“那你还去?”
“我肚子饿了。”李明澜背起书包,又回头,“周璞玉,如果明天我没有来上课,你一定要给我报警,凶手是孟泽。”
周璞玉无语。
暴雨拦下了不少人,有些从来不上晚自习的同学,也因为这一场雨,逗留在教室。
比如六班的柳灵韵,她坐不住,出来走廊对着雨夜咒骂。
孟泽和李明澜经过时,正是柳灵韵最烦躁的时刻。
外面狂风暴雨,柳灵韵不知道这一男一女要去哪里,喊:“喂!”
也许因为雨声大,听不见,也许李明澜听见了,不搭理,总而言之,孟泽和李明澜看都不看柳灵韵一眼,下楼去了。
柳灵韵气得又是一顿咒骂。
*
两人一路趟着水到食堂。
路灯昏暗,李明澜看不清脚下,不小心的时候一脚踩到水坑,她说:“孟泽,你还害我的鞋子脏了。”
“赔你一双。”他倒是爽快。
她有一个新发现:“孟泽,你的书包呢?你不会回了家又在折回来请我吃饭吧?”
还真就是。
孟泽只是将这一顿请饭当作还人情,到了食堂,他收起伞,推门让她先进。
她在他面前停下来,侧头:“你真的要请我吃饭?”
“你到底想不想吃?”
门前的光投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是雨夜的星辰:“想啊,吃啊。”
早已过了用餐时间,掌勺的大叔大妈收拾着餐具。
孟泽点了最后一份炸鸡翅,端着餐盘过来。
食堂左右两边的灯管都关上了,李明澜大喇喇地坐在正中的凳子上。
空旷的就餐区只有她一个人,她明眸皓齿,把简陋饭堂衬成了舞台,她是焦点。
孟泽放下餐盘,里面只有一个裹着金黄面皮的鸡翅。
她问:“只有一个?”
他说:“只有一个。”
“可惜呀,这是我们岩巍中学的招牌,这炸鸡翅外皮酥脆,内里鲜香浓郁,鸡肉肥美丰满。”李明澜一边说,一边观察孟泽。
“我已经吃过了。”咖啡算是解决了他的晚餐。
“那我不客气了。”李明澜戴上手套,抓起鸡翅,一大口咬下,没有半点的矜持,她舔舔舌头,“食堂的炸鸡翅就是香。”
孟泽:“……”上次的苦味在嘴里蔓延了几天,孟泽无动于衷,今天只是短短的一个小时,他就盼着能来点甜头,“李明澜,雪媚娘在哪里买?”
李明澜叼着炸鸡翅,一秒钟就琢磨过来,原来孟泽的弱点是雪媚娘?“你这是有求于我啊?”
但他冷着眼睛,态度不诚恳。
她用纸巾擦了擦,蹭到油渍的嘴角:“孟泽,你的心里是不是特别苦?”
净说废话:“雪媚娘在哪里买?”但是他看着她晶亮亮的眼睛,知道她不会直接回答。
果然,她跟他讨价还价:“你给我辅导,我就告诉你。”她倾身过来,唇上被油渍衬的发亮,弯起的弧度有点狡黠。
他向后退了退,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你要辅导什么?我先说明我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
李明澜本来要说数学,但这也近似于逆天改命:“我想一想啊。”她一边吃一边想,“孟泽,你给我辅导一下美术吧,就像去年的素描画,我很快就要去参加美院的校考初试了。”
没想到是这个,孟泽说:“我只能说给你几个美术技巧的建议。”
李明澜叼着鸡翅:“一言为定。”
“君无戏言。”
李明澜瞥着他:“胡说八道,我可没忘了,你个大骗子。”
孟泽:“那是意外,这次可以给你立字据。”
她叼着鸡翅,摸了摸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她冲着孟泽抬起下巴:“明天就开始辅导。”
他又点头。
她将那个小盒子放到他的面前:“没想到吧,我还真就有一个雪媚娘,你请我,我请你,礼尚往来。”
孟泽今天晚上是仓促了才回来学校,如果在有空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去酒楼点上一壶茶,再点一份雪媚娘,他以前喜欢咖啡,可是近来味觉不听话,他渐渐偏好这种甜滋滋的味儿。
奶油化在他的嘴里。
眉开眼笑的却是她:“我的雪媚娘是不是特别甜?”
孟泽浅浅表达一下礼貌:“谢了。”
她上下打量他:“你今天不对,是不是有心事?”
粗心大意的她也有这么敏锐的时候,孟泽说:“啃你的鸡骨头吧。”
等她啃完了鸡骨头,就是两人分道扬镳的时刻。
但无可避免的,两人要回家,还是要一起走到校门口。
孟泽腿长,一大步迈出去,不久就可以甩掉李明澜。
但是到了校道的岔路口,她喊:“孟泽,你跟我来。”
天气这般恶劣,他问:“去哪里?”
隔着雨雾,她笑着说:“雪媚娘。”
他明白了,跟着她走。
雨势渐收,除了偶尔从树上掉下来的水珠,其余的都是绵绵细雨。
吃饱了的李明澜声音更加响亮:“孟泽,你喜欢吃甜品啊?”
“嗯。”他很敷衍。
一路过去,没什么学生,路灯照着绿叶,绿叶罩着树下经过的两人。
越往前走,是向着实验楼的方向了。
顿时,孟泽猜到那个雪媚娘是在哪里买的了,学校不止有食堂,还有一间便利店。
远远的,便利店的门沉在黑夜,似乎关门了,只剩下招牌上的浅白。
孟泽现在已经把味觉调整过来了,也不是非去不可:“回去吧,店里都关门了。”
“没那么早关门啊。”李明澜不死心。
这时,便利店的玻璃里有灯亮了一下。
“还有人。”她向前走。
灯光像是短路了,一闪一闪。
孟泽不放心,跟了过去。
到了玻璃前,李明澜探着头,见到什么,她愣住,踮着的脚都忘了放下。
孟泽见状,顾不得踩到的一大滩雨水:“李——”
李明澜的左手迅速伸过来,捂住他的嘴。
孟泽吹了一个晚上的冷风,浑身都冷,她的手这么盖过来,于他而言,是发烫的温度。
下一秒,李明澜明白自己的反应太突兀,她收回手,用食指抵住唇,悄悄地说:“嘘,别说话。”
雨水盖住一切,除了他,没人听见她的话。
孟泽从窗外向里望,只见里面有两道模糊不清的人影,看不清脸,但姿势暧昧,是在……亲吻?
倏地,便利店的灯又暗了。
李明澜和孟泽互望一眼。
暗夜,细雨,也不知道自己落在对方眼中是什么样子。
孟泽转身,用指骨擦擦唇。
风一吹,他的唇上还是冷的,什么温度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