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抉厌恶与人亲近。
他眼底聚起暗色,看向孟染。
女人眨了眨眼,像是在揣测他的意思,“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
眼眸里的情绪莫名因为这两声温柔的语气熄了火。
霍抉偏开头,没再说话。
孟染以为他不想喝了,把水杯拿开说:“你等等我,我现在去请村医——”
“不用。”霍抉沙着嗓子打断她。
霍抉对眼下的情况一无所知,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如果离坠海的位置很近,那么对方的人极有可能还在。
他们一定会反复确认过才离开。
如果这时候有不属于这个村的人出现,还受了伤,无疑是暴露目标。
但霍抉不会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他只淡道:“我没事。”
孟染怔住,“没事?”
她看着男人被鲜血染红的衣服,提醒他,“你流了很多血。”
话音刚落,一道帘子被掀起,李阿婆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突然看到厅里这一幕,惊讶得睁大眼睛。
孟染忙跟她解释,比划好半天,又做了个给钱的手势,表示会额外再付点钱。
李阿婆听懂由来后却直摆手。
孟染大概能猜到老人家的心思,阿婆淳朴热情,当初连孟染的房租都不肯要,如今救人一命,更不可能借这个机会要钱。
李阿婆借着灯光走到霍抉身边,见他一身血迹斑斑,面露心疼之色,倏地又捞起他的上衣,看到了深长的伤口。
霍抉躲避不及。
也无力躲避。
李阿婆当即冲孟染做了个“等我”的手势,而后离开了客厅。
孟染不知道李阿婆要做什么。
她转过身看霍抉,视线才落过去须臾,又不自然地移向旁处。
男人上衣被捞起,虽然被染着血污,可身形线条是漂亮的。
窄腰精瘦,上方的腹肌轮廓清晰,沟壑分明。
厅里就剩他们。
夜晚很安静,只有风雨声在沙沙作响。
孟染酝酿着是不是该帮他换掉打湿的衣服,但她和李阿婆都是女的,大半夜要去哪里找干净的男人衣服。
正出神,旁边的男人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
孟染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转过来问:“你干什么?”
霍抉要离开。
尽管伤口撕裂般剧痛,但他不想,也不能待在这里。
从小成长环境养成的习惯,他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一个人。
人性的善与恶里,霍抉从来只信恶。
他不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更不愿意与谁产生人情瓜葛。
所以离开前霍抉问孟染,“你想要多少钱。”
孟染怔了怔,没反应过来,“什么?”
霍抉又重复一次,“我从不欠人,你想要多少钱。”
孟染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怕要给钱所以才急着离开,解释道,“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
霍抉看着她。
孟染却突然笑了,笑容很轻,“我看起来像那种会讹钱的人吗?”
她的笑容很纯净,有种能瞬间净化掉污浊的清澈和真诚感。
霍抉沉默,没再往下说。
消失半天的李阿婆这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小跑到霍抉面前,惊讶他怎么不躺着休息。
她二话不说把霍抉往里轻推,同时急切地比划着一些手语。
霍抉脚步本就虚浮,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到沙发上。
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在失去意识之前,霍抉看到老妇人手里拿着一团绿色的不明物体朝他伤口处敷了过来。
霍抉的“不”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感觉道肩下一阵冰凉刺痛,而后眼前一黑——
……
霍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再次醒来的时候,暴雨已经停了。
阳光透进陈旧的窗棂照进来,窗外的斑驳树影和隐隐海水声交错出一幅时光舒淌的恬静画面。
可霍抉却觉得刺眼。
他用手去挡阳光,继而看到自己手背上打着吊针。
他侧身,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旁边有个临时输液架,上面挂着一袋消炎药水。
霍抉:“……”
那个女人到底还是给自己找了医生。
还有那个老太太,到底往自己身上敷了什么东西。
霍抉一把扯掉了吊针,他忍痛坐起来,刚准备下床,忽然听到门把拧动的声音,立刻又躺了回去。
他默不作声地闭上眼睛。
进来的是李阿婆。
阿婆不会说话,慢慢走到霍抉床前,看了会儿,给他掖了掖被子。
霍抉:“……”
没过一会儿孟染也进来了。
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霍抉并不知道两个女人在做什么,当然,他也没兴趣知道。
之后又是门关的声音。
房里还剩孟染。
看到药瓶里还有1/3的水,孟染刚要放心地离开,忽然发现男人露在外面输液的那只手针眼处竟在渗血。
视线再一转——
果然,输液管空荡荡地垂在了床旁。
猜想一定是昏迷的男人自己乱动扯掉了针,孟染赶紧拿床边的棉签按住伤口。
霍抉的手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被托在了她手心里。
几乎是同时,一些模糊的记忆跃入脑中。
昏睡时,似乎有女人指尖的柔软触感在他身体上停留过。
可他记不太清画面。
霍抉眼睛不可抑制地动了下,睁开。
女人正在用棉签擦拭他手背的血迹。
她穿着淡紫色的毛衣,长发自然地披着,动作小心又轻。
阳光落过来,可以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幽静的午后,上了年代的老时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她的拇指指腹温热地贴着他的手背,不声不响,却似乎又震耳欲聋地往隐匿的黑暗里敲开了一道裂缝。
霍抉咽了咽沙哑的嗓。
清理掉血迹,孟染又用棉签按压在针眼处,不经意地抬头,刚好对上霍抉看过来的视线。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年轻,漆黑肆意,却又很深地藏着什么。
像昨晚的海,看一眼就能被卷入潮涌里。
只几秒。
孟染也不知为什么避开了对视。
她松手,解释自己的行为,“你针眼刚刚在流血。”
光影安静地停在两人身上,隐隐炙热。
安静了会。
“谢谢。”
这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霍抉自己都皱了皱眉。
他好像已经许久没对谁说过这样客气的话。
“村医昨晚过来给你打了破伤风的针,他说你肩下的伤口很深,要输消炎药才行。”
孟染认真转述医生的话,“……但是村医能力有限,还是建议你去医院再检查一下,你家住哪里,我帮你联系家人吧。”说完抬头看着霍抉,“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唇角弯出温柔笑意,是对他的。
霍抉看着窗外静了几秒,开口答她:“阿抉。”
“jué?”孟染默读了一遍,“是哪个jué?”
话音刚落,隔壁突然传来几声东西跌落的声响,担心是李阿婆摔倒,孟染站起来,“我出去看看,顺便给你拿点吃的来。”
看她离开,关门,霍抉重新坐正。
也是这时,他看见了身上陌生的长袖衫。
不是新的,却很干净。
蓦然间,他好像明白了那些模糊的温软触感从何而来。
**
孟染出来才发现,是李阿婆晒在门口的鱿鱼干架子倒了。
她帮忙扶好,接着去厨房端了阿婆一早就熬好的鱼片粥,可等她再回到霍抉住的房间时——
房里空荡荡的,床铺整洁,却空无一人。
孟染诧异地看着四周,觉得不可思议,她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
手机这时突兀响起,来电是一个没见过的陌生号码。
孟染没有马上接,她又打开房间的窗往外看,可除了几声偶尔的鸟鸣,外面的世界好像是静止的。
这一切都让孟染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好像来过,又好像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手机铃声持续在响。
海面吹来一阵风,孟染缓缓回神,转过身,靠在墙上按下了接听: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