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声眼睫微动,强硬地把她从沙地里给拎了出来。
“是陈洛川吧?”语气淡近似无,近乎于轻声自嘲,“因为跟陈洛川闹矛盾了,所以就想要断绝一切恋爱关系?”
“这跟、陈洛川、无关。”她生疏、僵硬地提出异议。
“除了他还有谁能把你弄哭?”
“能不能不要提他?”她终于在这直截了当地对话中节节败退,一路败下阵来。
少年闻言,陡然安静下来,没有再追问。
眼睫如玉兰花瓣拂落,皙白柔软的面容冷得像裁就的一段冰雪,
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字字惊心动魄。
玉兰花被风一吹,
飘落在地。
又被疾风赶着卷入了道旁的排水沟里。
每一个都好像在滴着血。
“我就比、
陈洛川差那么多吗?”
风一吹,玉兰花瓣扑簌簌地飘落,像是一场不合时宜的落雪。
落在地上,震耳欲聋。
饭点一过,街头巷尾便迅速地安静了下来。午后困乏,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吃过饭后小睡一场。路上只能看到稀稀疏疏的三两个学生,道边的人家家里偶尔传来一阵洗洗刷刷的动静,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江雪萤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嗓音也有点儿哽,“你很好……”
“比陈洛川更好,只是……”
她说话的时候鼻音很重,每说一句话,必须要用力地动动眼睫,或者抽抽鼻子,才不至于当着池声的面掉下眼泪来。
只是——
只是什么呢?只是她不喜欢他?
这话说出来连江雪萤自己都觉得残忍。
池声终于在这个时候走到她跟前,“你有没有想过这不公平。”
少年眼睫动了动,“因为被陈洛川拒绝了,心情不好,所以也要剥夺我追求你的权利吗?”
“江雪萤,你敢发誓你对我真的没一点感情吗?如果你真的对我没用任何感情,我保证不会缠着你——”
“可是——”她下意识地想要反驳。
似乎看出她还想再说什么,池声漠然地移开视线,神情却脆弱得有种小动物落入陷阱时负隅顽抗般的偏执,“不要再说了。”
“我不想听到什么只是我喜欢的不是你这样的话。”
少年心甘情愿地藏起骄傲,但并不不代表他真是没有脾气和自我的备胎。看着池声,雪萤从来没这么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动了动唇,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两个人一时之间都安静下来,
小巷的日光温暖,橘猫懒洋洋地甩着尾巴也闭上了眼,这一秒,好像全世界都忙里偷闲地进入了梦乡。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跟池声隔着短短的几步路对峙。
池声没吭声。
手上的冰淇淋已经化了,黏腻的奶油“啪嗒”滴在手背上,江雪萤也没吭声,眼前这一切像是置身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
直到,自行车的车铃突然撞碎了这里寂静。
有穿着二中校服的男生,飞也般地踩着脚踏板,从二人之间掠过。
江雪萤匆忙往后想让出一条路来,却一时不察,险些被自行车撞个正着,危机之际还是池声突然一把抓住她,把她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江雪萤一个踉跄,就这么直直地栽进了个疏朗清瘦的胸膛。
她有点儿慌地抬起眼。
四目相对间,池声垂下眼睨她,手上松了点儿力道。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像是警钟在脑海中乍响。
不应该这样。
身体已经快于大脑一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江雪萤已经一把推开了池声。
她动作太大,少年被她推得踉跄了一下,堪堪稳住了身形。
池声指尖动了动,抬起眼,
“……”眼尾微翘,漠然冷淡,眼里干干净净,清清冽冽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什么都没说。
无声胜有声。
……她都干了什么?
江雪萤怔怔地看着池声,又看了眼自己的手掌。
她无意之间的动作,已经给出了答案。这一刻池声奇异地安静了下来,琥珀色的瞳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连素日里微翘锋锐的眼尾也显得乖顺,白嫩乖张的脸,也显得波澜不惊般的温和。
“你说过,”江雪萤努力不让自己多想。
冰淇淋已经融化成了一滩奶渍,粘在指间缝隙黏糊糊的。
她低头看手背,看脚,就是没看池声。
就连她能意识到,因为刚刚她显而易见地推拒,有什么东西隐约改变了。
这是最合适的摊牌的契机,错过这个机会可能就没下次了。
“只要我让你走开,你就会走开。”每一个字沉重得就像是在吞石头。
眼泪倒咽进嗓子里火辣辣的疼。
“是。”池声眼睫微微一动,也错开视线,嗓音故作疏淡,清透得像脆弱的琉璃。
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有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漠不关心,袖口下的掌心却悄悄攥紧又松开,“所以你下定决心了是吗?”
江雪萤一怔,还没等她开口,却看到少年姿态乖驯,安静又漠然地像是等待着审判。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如何伤害他。
少年的爱意太过浓烈,因为本性桀骜,因为摸清楚她并非全然无情,就连爱人也太具进攻性,可自始至终他都为她留有一条退路。
只要她主动开口,
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让他走开。
他就会二话不说,立刻走得远远的。
江雪萤从来没有见到池声这样的神情,
她正欲开口——
少年神情僵硬了半秒,忽地故作无谓般地低下眼,“那如果,我求你呢,求你再考虑考虑——”
“池声,”江雪萤轻轻地打断他,“我们分开吧。”
“请你,暂时不要再来找我了。”
下一秒,整个世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骤然安静下来。
阳光就像是无声的落雨纷纷扬扬。
少年身姿清薄,眼睫低垂,看不清表情,却像只被雨淋湿的湿漉漉的小狗。
话一说出口江雪萤微微一顿,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池声的反应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言辞失当,可能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她难免将话的份量说得更重,却没想到这样对池声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样的伤害,
时光好像骤然被拉得很长,眼前的这一切就像是电影里男女主人公决裂前的画面。
池声一直没回复她。
江雪萤抿唇,心底忽然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是这样的。
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地说着,她虽然想跟池声说清楚,但从来没想过要跟他决裂,
大不了跟池声回不到从前,大不了关系变得生疏,可她从来没想过会就此成为陌生人,池声的态度却好像她既然要踏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
也就这时,池声突然终于又有了动静,
眼前的少年眼睫低垂,血色骤然脸上急速褪去,苍白的面色神情却很淡,淡到近乎漠然,
“我明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重,就像化不开的阴影,江雪萤动了动僵硬的唇瓣,下意识想辩解,“我是觉得,我们可以保持一段时间的距离,给大家一段冷静思考的时间。”
越说她越难受,每说一个字,眼泪就啪嗒掉下来一颗。可她低估了少年的骄傲,就像是一生只爱一个人的凤凰,为爱而生,无爱则死,没有任何折衷的中间选项,浓烈到哪怕就此焚尽此身,粉身碎骨。
这一次池声一直没出言打断她,垂着眼皮安静地等她说完了才抬起眼。
姿容如雪,神色冷清,眼角的小痣敛在细碎的发间,唇瓣微动,
“我说过,只要你开口。
“如果这是你期望的。”
微哑的少年音色轻得像浮在阳光上一样,带着些刻意地满不在乎,
“我会尽力去达成。”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话已至此,言语也苍白。
四目相对间,少年眼睫微动,一眨不眨,定定地只看她最后一眼,便转过身,
却在走出几步路之后,又顿住脚步,仿佛想起什么,微微侧身,垂眸道:“江雪萤,别喜欢陈洛川了,如果觉得太累,就换个人喜欢吧。”
……她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池声并没有给她机会,江雪萤呆呆地看着手里化掉的冰淇淋,看了很久很久,又抬头看了眼池声的背影,
她让他走开,他尊重她的选择,真的走开了,少年身姿清瘦,一直没回头,分明挺直了脊背,却好像突兀支着的孤木,
江雪萤远远地看着,眼泪夺眶而出,她忙撇下头,脖颈弯了下来。眨眨眼,眼前模糊成一片,像下了场淅淅沥沥的雨。
她好像……又做错了什么,
紧攥着软塌塌的冰淇淋,她慢慢抱着膝盖蹲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
每一次。
好像总是这样。
总是好心办坏事,
奶油黏腻得连手指都有些张不开。
像是有什么东西渐渐脱轨,超出自己本以为的掌控,
她以为只要说清楚,或许能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可青春期的少年太过年轻,太不成熟,
包括她,也包括池声。
她不知道的是,语言也是有力量的,对越重要的人便愈是如此,
哪怕是未经深思熟虑的任意一句话,都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一颗骄傲又赤诚的真心。
她更不知道的是池声对她的感情或许远没有她所想的那般浅薄,少年早熟,自始至终都很明确自己想要的。
最重要的是凭什么要以年纪来定义喜欢的浅薄与幼稚,感情不能被定义,反而越是少年人的感情,便也最浓烈纯粹。
这是江雪萤跟池声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冷战,也是这十年的空白前最后一次冷战。
唯一一次,最后一次。
如果时间能重来,二十八岁的江雪萤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说出那天这一席话,
在这之前,她也从来不知道原来她和池声之间关系会以这样荒诞的方式走向陌路,逆转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