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仍然是西州,黄土夯筑的城墙如一座雄伟坚固的堡垒,雄踞于绿洲河川之间。
但是卢弘璧和魏明肃两个人,身份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地悠悠,高山大漠间的古老城池可以在风沙中屹立千年,历经一代代王朝的兴盛繁荣,而人,渺小如蜉蝣。
卢弘璧年轻的脸庞上满是世事变幻无常的沧桑:“魏刺史,你以为我当年看不起你,只是因为你出身太低吗?”
他唇边带着淡淡的嘲讽。
“你们这种人,我们卢家见过很多。出身贫寒,不甘于平凡,不择手段往上爬,你们比一般人更聪明,更冷静,更刻苦,意志力更强,也更有野心,更绝情,为了达到目的,可以牺牲所有东西,功成名遂后抛妻弃子的比比皆是。”
“真让你娶了腓腓,你会一辈子对她好吗?你不会,你这样从底层爬上来的寒门,报复心强,会记住卢家每一次的傲慢,每一个轻蔑的眼神,每一句嘲笑的话语,将来等你得到权势,不用顾忌着卢家了,你对卢家的所有恨意会被你百倍千倍地报复到腓腓身上。”
“魏明肃,你没必要遮掩,看到腓腓落到现在这个田地,你心底是不是很痛快?”
卢弘璧看着魏明肃,笑得凄然,曾经倨傲的士族公子,现在脸上只有认命,芝兰玉树落入泥沼,依然不失俊美,却一身沉沉死气。
他想求死。
魏明肃没有回答卢弘璧的问题,道:“你是她兄长,四年前你为她着想,将我逐出长安。现在呢?你是她的什么?卢弘璧,怨天尤人,颓废消沉,不能改变你的处境。”
卢弘壁颤抖了起来。
魏明肃示意府兵看好卢弘璧,转身离开。
他回到帐篷前,脚步顿了一顿,掀开帘子。
夜风涌进帐篷里,卢华英躺在地毯上,没有出冷汗,也没有痛得呻.吟,睡得很沉。
他凝视着她。
良久之后,他放下帘子,转身回到篝火前。
一人快步走到他身边,小声道:“郎君,西州那边抓到人了。”
魏明肃抬起眼睛,目光锐利。
……
翌日,同进叫醒卢华英起来吃饼时,递给她笔和纸:“卢三娘,今天不绑着你了,郎君要你把《丹经》默写出来。”
卢华英怔了怔:魏明肃也要她写《丹经》?
可能是西州都督的命令。
卢华英接过笔,想了想,问:“写完《丹经》以后,我可以给家里人写几封信吗?”
不知道去西州后等着她的最终判决是什么,她想留几封信。
同进不敢擅自答应她,出去问魏明肃,不一会儿回来道:“郎君说可以,不过你要先写《丹经》。”
府兵收起帐篷,卢华英被阿福推上马车,驿馆里的贵公子们还在收拾行李,她展开黄纸,趴在毯子上写《丹经》。
写了一会儿,车帘扬起来,一截青袍下摆拂过黄纸。
卢华英抬起头。
魏明肃目不斜视,进了车厢,靠着窗坐下,抽出几张黄麻纸公文,垂下眼睛。
卢华英顿时僵住了。
魏明肃低头看着黄麻纸,神色自若,仿佛没有看到卢华英。
卢华英全身僵硬,低下头,手里的笔轻轻落在黄纸上,来不及装睡了。
魏明肃一言不发。
卢华英又写了一笔,偷偷看魏明肃。
魏明肃还是沉默,像是把她当成了空气。
卢华英定了定神,继续默写,头几个字写得翼翼小心,写了几列,忘了身边坐着一个魏明肃,速度渐渐加快,发出了细小的动静。
魏明肃只要一抬眸,就能看见身旁的卢华英。
他没有抬眸,听着她凝神写字的声音,看完了公文。
离西州越来越近,来往的驼队挤满大道,车队的速度慢了下来。
西州官员派出的快马前来送信,西州都督和长史都放下公务,在城门前迎接车队,寺院僧人提前斋戒沐浴,烧香燃灯,等着为武延兴超度。
魏明肃放下黄纸。
卢华英感觉到他身上忽然多了几分气势。
他敲了敲车窗。
同进掀开帘子一角,递进来一条绳子、府兵戴的抹额和一件旧衣服。
“把头发束起来,系上。”
魏明肃轻声道。
卢华英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放下笔和纸,接过旧衣服抹额,坐起身,穿上旧衣服,把自己的长发都拢起来,系好抹额。
魏明肃看着车窗外,道:“进城以后,跟着我。”
卢华英“嗯”了一声。
为迎接武延兴的灵柩,城门外竖了经幡,数百个身影簇拥着西州都督和长史,站在经幡下面。
车队停了下来,魏明肃没有下马车,周钦、柴雍和其他人下马,和都督、长史寒暄,僧人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超度仪式,武延兴的灵柩送进城,柴雍他们来西州的目的——《大云经》也被抬了进去。
魏明肃这才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卢华英跟着他,靴子刚落地便感觉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气氛变得紧张,周围有几道身影快速掠过,不知是敌是友,人群的目光都落到了她前面的魏明肃身上。
那些沉默注视的目光,没有一丝善意。
魏明肃镇定自若,健步如飞,卢华英快步跟上他。
进了城,西州都督和周钦还在客套,其他人围着柴雍几人问候神都的亲人。看到魏明肃,都督立刻抛下周钦,朝他走过来,他却没有停下脚步,大步往大道北边的寺院走去。
柴雍认出魏明肃身后系抹额、低着头的人是卢华英,立即走了过来,想和她说话时,魏明肃的目光扫过他的脸。
那目光里的警告,让柴雍停下了脚步。
一个府兵追上魏明肃,提醒道:“魏刺史,那不是去都护府的路。”
魏明肃声音平静,道:“先不去都护府了,请都督随魏某去寺院。”
他带着卢华英和自己的亲随,十几人进城以后直奔城北寺院而去,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大道北端,众人才反应了过来,面面相觑。
西州都督一脸不解:“魏明肃急着去烧香?”
长史脸色阴沉,干笑了几声。
魏明肃为什么直接去寺院,难道他看出了都护府的布置?
一股寒意爬了上来。
长史抬头看着西边的方向,脸色慢慢缓和。
公子他们已经逃出西州,他不用担心。
卢华英跟着魏明肃走进寺院,武延兴的灵柩放在院中,经幡飘扬,十几位高僧在殿中齐声念诵经文。
魏明肃停了下来,道:“同进,你带她去院子里等着。”
同进应喏,示意卢华英跟上自己,带着她走进右边院子。
几个头系抹额的府兵站在台阶前,看他们进来,拔刀走上前。
同进对卢华英道:“你不要害怕,他们是郎君的人,从关内跟过来的。”
卢华英点点头。
府兵拿着刀,围着卢华英摆出了一个简单的阵型。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卢华英靠着墙往外看,官员们簇拥着西州都督过来了,众人站在殿前议论纷纷,魏明肃走上前去和都督小声交谈几句,都督眉头紧皱,转头和身边的官员说了几句话,和魏明肃一起走向左边的院子。
其他人陆续跟进去,两支带刀府兵组成的队伍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将院子围了起来。
僧人继续为武延兴诵经。
卢华英看见两个府兵抱着一堆黄麻纸进去,手心里冒出了汗。
魏明肃刚才在马车上看的就是那些公文。
刚进西州,他就要结案。
她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同进忽然道:“卢三娘,你跟我进去。”
卢华英睁眼,跟随同进穿过大殿,走进院子。
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卢华英走到堂下。
院内,台阶前摆了张桌案,西州都督端坐在桌案后,西州长史和魏明肃坐在两旁,西州府兵立在台阶下。两边回廊里,左边坐着柴雍、裴景耀、程粲那些洛阳来的贵公子,几位高僧,右边是西州、柳城官员和一些西州世家的人。
卢华英跪下了。
一个官吏走到台阶前,看着她,确认过她的身份,正要厉声发问。
“且慢。”
桌案后传下来一个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西州长史看着出声打断官吏的魏明肃:“魏刺史要亲自审问犯人吗?”
魏明肃淡淡地道:“在审问卢三娘之前,请都督先看几份签名画押的供词。”
他把供词递给西州都督。
西州都督看完供词,眉头皱得更紧。
魏明肃对门口的府兵道:“带他们进来。”
府兵带着几个人走进院子。
左边回廊里的柴雍、裴景耀和右边回廊里的柳城县令都怔了怔,和身边人相视一眼,脸色变得沉重。
魏明肃看向柴雍:“柴世子。”
柴雍站了起来。
“柴世子,你们到柳城之前,先在土城停留了一晚,当天郡王是不是溺水了?”
柴雍点头,裴景耀几人也跟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