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妤嫁入卢家前,旁人提醒她:卢家嫡出的三娘乳名腓腓,幼年丧母,被祖父老燕国公带在身边教养,老燕国公戎马多年,哪会养孩子?三娘小小年纪,已经被娇惯得无法无天了。
果然,纳彩那天,王家人在门前迎接,远远地看见卢家提亲的队伍里居然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生得齿白唇红,粉面秀目,头上戴一枝赤金嵌宝的珊瑚步摇,穿一件牡丹纹彩绘泥金七破间裙,骑着一匹枣红马,神气活现地跟在队伍前列的兄长身边,步摇垂吊的鸟兽花枝流苏摆动摇曳,溢彩流光。
小女孩到了卢家门前,利落地跳下马,花枝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她跟随送《通婚书》的函使走进王家,小大人一般,有模有样,到了王家长辈面前也神气十足,活泼胆大。
王家长辈暗自惊奇,又觉得好笑,王妤的哥哥走上前想抱走她:“三娘,走,哥哥带你去吃又香又甜的醍醐饼。”
小小的卢华英毫不犹豫地推开王妤哥哥,走向王家胡子最长的一个长辈:“请亲家先收下我家的《通婚书》,别耽误了吉时!等我和哥哥拿了你们家的《答婚书》,再吃醍醐饼。”
众人一阵轰然大笑。
到了卢家迎亲的日子,王母叮嘱王妤:“卢三娘没有娘,养得太野了,谁都不怕,不好管教。看她的举止,就像个男孩,年纪小没什么,说起来是亲戚间的笑谈,长大了还是这样,那就是没教养了。你是卢家长媳,嫁进去以后,要好好教她温柔娴静,教她读长孙文德皇后的《女则》,免得将来长大了还这么没规矩,丢了士族之女的颜面。”
王妤出嫁时十六岁,在家是对着兄长姐姐撒娇的小妹妹,到了婆家却得担负起宗妇的责任,要抚养小叔子小姑子,惶恐忐忑极了。
黄昏时,王妤团扇遮面,登上婚车,随丈夫卢豫瑾到了崇仁坊的燕国公府。
院子西南角搭了青庐,王妤举着扇子,只能看到脚下的毡席,被婢女扶进去在床上坐下。
卢家女眷在青庐外忙碌,细碎的脚步声说话声哄笑声一阵阵的。
王妤不敢抬头,如坐针毡,正胡思乱想,肚子忽然咕咕作响。今早寅时她就起床梳妆,怕弄脏妆容,只吃了一碗黄米粥。
青庐里“嗤”的一声笑。
王妤发现青庐里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羞得面红耳赤。
高足木案下咕噜噜钻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只白嫩的小手伸过来,摇摇王妤的手臂:“阿嫂,你肚子叫得好响啊,你是不是饿了?”
王妤从团扇缝隙间看过去,一个粉团团的小女孩站在她身边,眉目灵秀,玉人似的。
这就是三娘腓腓了,王妤心想。
卢家出美人。
卢家的一位先祖曾远赴广州都督府追随小仙翁葛洪修习长生之道,学辟谷吐约,钻研金丹烧炼。据说这位先祖隐居罗浮山前留下半卷《丹经》,卢氏世代相传,用仙方养生,所以卢家人能益寿延年,驻颜有术,子弟都如芝兰玉树,神清骨秀。
老燕国公父子都是美男子,王妤要嫁的长子卢豫瑾也生得堂堂一表,曾被视为驸马人选,二公子卢弘璧也是面如凝玉,王妤都见过,小女孩的眉目和哥哥们有几分像。
“腓腓,你怎么来了这里?”王妤沉声道,让自己显得更威严。
小腓腓拍拍衣角,一笑,抬起小脸:“阿翁、阿耶都不让我来,大哥也凶我,我自己偷偷钻进来的!别人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
王妤柔声道:“他们是担心你,腓腓,今天府里人多,不能乱跑。”
她拉住小腓腓,想叫婢女进来带小腓腓回房,小腓腓身子乱扭,挣脱出来,跑出青庐了。
王妤有些后悔姑嫂一见面就吓着腓腓,心里七上八下。
过了片刻,帘子忽然哗的一响,小腓腓钻回青庐,跑到王妤面前,举起藏在怀里的一只高足盘:“阿嫂,你吃!”
王妤惊讶地看着小腓腓。
小腓腓拿起盘里的一块红绫馅饼递给她:“阿嫂,你吃啊,我不告诉别人。”
王妤心里一暖,接过红绫馅饼,抿一小口,十分香甜。
窗外一阵高过一阵的尖锐风声呼啸而过,帘子哗啦摇晃,土屋屋顶糊了黄泥的干草被风掀起一大片,砰的一声掉在院子里。
对面床上熟睡的身影爬起来,走出房门,捡起掉落的干草,堆成一团捆好,抱回屋。
王妤从梦中苏醒,睁开眼睛。
天还没亮,屋里黑漆漆的。
卢华英进屋放下最后一捆干草,摸黑搬起药臼药杵出去,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捣药声。
王妤摸了下自己枯瘦的胳膊,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见好转,这辈子只怕是要埋葬在西州的黄土堆里了,有时她想,自己是个累赘,早点走了也好,可是她又舍不得抛下腓腓。
天渐渐亮了,卢华英收起药臼,生炉子熬药,一趟趟去河边打水,灌满水缸,煮好一大锅豆粥。
“阿嫂,我去找坊正,粥煮好了,你记得吃。二哥的药我分开放好了,中午和傍晚喂他吃一次。周威要是来家里捣乱,你就大声叫嚷,巷子的人会给我报信。”
王妤答应一声,吃了药,坐在卢弘璧床头做针线活。
从前养尊处优,四季新衣,绫罗绸缎。现在,衣裳缝缝补补,就算是一块破布王妤也舍不得扔。她把破布洗干净收好,到时候可以给腓腓缝一双袜子,天气凉了,西州的冬天酷寒无比,腓腓经常出门,不能穿得太单寒。
卢华英找到管理街坊的坊正家。
坊正还没起床,晾了她半个时辰才走出屋子,站在门口剔牙,瞟她一眼,皱眉道:“三娘啊,我正准备去找你,你哥哥伤成那样了,不能服役,可是官府催得紧,柳城每家男丁都要去修城墙,不出人也可以,出钱,你打算怎么办?能拿得出钱吗?”
卢华英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