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耀和柴雍分头后,找不到卢华英,又不知道柴雍去了哪里,只好来卢华英家等人。看到柴雍和卢华英一起回来,他捂着胸口,狠狠瞪柴雍一眼。
卢华英背起卢弘璧进屋,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
柴雍恨铁不成钢地踹裴景耀一脚:“你平时的机灵去哪了?怎么不帮忙?”
裴景耀气势顿泄,支吾半天,道:“其实我没和三娘说过话……一见了她,我、我、我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从前围绕在卢华英身边献殷勤的是他长兄那群人,他那时才十三岁,个头还没到卢华英的肩膀,又矮又笨,见到她就舌头打结,哪有胆量往她眼前凑?
柴雍推他进屋:“你要当哑巴,我可帮不了你。”
裴景耀脚底生了根一样,不敢进屋,两人还在拉扯,卢华英端着两碗水走出来,一碗递给赶车的壮汉,道了句辛苦了,一碗递给柴雍。
“柴公子也辛苦了。”
柴雍接了水,喝了一大口。
裴景耀目瞪口呆。
卢华英转身进屋。
柴雍笑着撞一下裴景耀的胳膊:“嫉妒了?”
裴景耀摇摇头,一脸的不敢置信:“不……我不是嫉妒你……以前的三娘……傲慢任性,目下无尘,怎么可能亲手给一个拉车的汉子递水?”
柴雍收了笑脸,喝完水,抬眸看着裴景耀,肃然道:“五郎,卢家出了变故,三娘兄妹先被贬到黔州,又流放到五千里外的西州,宴席上的光景你也看到了,她能活下来,不知道遭了多少罪,你要还是这么一惊一乍的,就别进屋了,免得说错话,徒惹她伤心。”
裴景耀叹口气:“那我还是当哑巴吧。”
两人取了马背上的礼物,拎着进屋。
土屋低矮狭小,像挖出来再凿成的洞,用布帘隔成几间。屋里不知道烧的什么灯,光线很暗,气味还很难闻,两人刚进屋,熏得头昏眼花,强忍着没有掩鼻。
柴雍环顾屋内,土屋没什么陈设,土台炉灶都是黄土砌的,不过打扫得很干净,地上平平整整,墙上抹了黄泥,挂着几张陈旧的毛毯。
卢华英搀着嫂子王氏出来,王妤颤巍巍同柴雍二人见礼,含笑注视裴景耀,道:“我上次见五郎的时候,你才这么高,阔别几年,已经长成大人了,一表非俗,有令尊年轻时候的风采。”
又看柴雍几眼,“这位柴公子可是霍国公府世子?令堂金乡县主孝顺友爱,温婉端庄,大帝多次称她为宗室表率,令堂向来可好?”
王妤出自山东士族中的王氏,世家培养出来的女儿,还没识字就会背家谱,而且她曾是卢家宗妇,精通家谱之学,柴、裴是大姓,她都打过交道。
“今天多亏了世子和五郎,才能救回二郎。”
寒暄几句后,王妤垂下眼帘,凄然道。
裴景耀看着低头站在一旁、神情淡漠的卢华英,舌头再次打结,说不出话。
柴雍只能白他一眼,和王妤攀谈。
几人说话间,外面忽然传来喊声,说的是胡语,卢华英用胡语应了一声,出门和来人站在外面交谈。
裴景耀的舌头立刻捋顺了,一句话脱口而出:“三娘真是大变样了……”
柴雍只恨自己没有堵住他的嘴。
王妤呆了一下,眼里泪光闪动,脸上露出一丝苦涩酸楚的笑:“五郎,你要是知道这四年来三娘经历了什么……”
她哽咽起来,泣不成声。
裴景耀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能讪讪地看着柴雍。
柴雍翻了个白眼,还没想好该怎么圆场,王妤自己擦了眼泪,笑道:“家逢不幸,身世飘零,没想到在这不毛之地还能见到长安的故旧,五郎和三郎青春年少,家里的长辈怎么舍得放你们千里迢迢来域西?”
王妤一看就是个身体虚弱的病人,惹得她掉泪,裴景耀尴尬羞愧,见她不哭了,暗暗松口气,飞快答道:“太后下了道诏令,让我们护送经书和高僧到西州宣讲《大云经》……”
柴雍扫他一眼。
裴景耀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改了称呼:“我们奉陛下的诏令……”
说了几句闲话,卢华英走进土屋,虽然一张脸涂满赤红,也看得出神色疲惫。
柴雍拉着裴景耀告辞。
卢华英送他们出去。
域西气候严酷,白天炎热,夜里骤冷,此时天色快要黑透,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
卢华英站在土屋前,身形瘦削单薄,目光落到裴景耀身上。
裴景耀腾地站得笔直。
卢华英轻声道:“我有个请求,请两位公子务必答应我。”
裴景耀微一迟疑,道:“你、你说就是,我一、一定尽力!”
卢华英道:“两位公子在柳城遇见我们的事,能否不和其他人提起?公子回神都以后,也请如此,我先谢过两位公子的大恩了。”
裴景耀愣住了。
柴雍想了想,道:“三娘在长安、神都、淮南一定还有亲朋故旧,我们可以帮你们传信,令尊在黔州,也一定很牵挂你们。”
卢华英摇头:“世子古道热肠,三娘谢过。不瞒公子,我们家以前得罪了些贵人。”
柴雍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也明白了她知道裴景耀认出她后为什么立刻满脸戒备,那种下意识的反应,说明她曾遭受故旧的欺凌。
他点头道:“三娘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两人骑马离开,走出半里远后,裴景耀回头张望,土屋门前已经不见卢华英的身影。
一滴冷汗从他额角滑落。
柴雍转头看他:“你怎么了?”
裴景耀吞吞吐吐道:“三娘变了太多,还涂红了脸,我怕认错了,昨晚和程粲他们提过几句,不过他们四年前只远远地看过三娘几眼,都说不像……”
柴雍皱眉。
马蹄声消失在了巷子深处。
卢华英转身回屋,盛了碗药给王妤服下,拧了手巾给昏迷的卢弘璧擦身,水没有倒掉,留着洗衣。
王妤靠着床头咳嗽,两道秀眉紧蹙:“腓腓,裴家和柴家家风尚可,裴五郎和柴世子看着也不像坏人……”
话虽如此,她仍然一脸忧愁。
知人知面不知心。黔州一年,西州、柳城三年,他们遇到的旧交一开始都像裴景耀和柴雍一样,同情他们的处境,热心帮忙,然后很快露出真面目。
“阿嫂,别多想了。”卢华英扶王妤躺下,“柴世子他们要护送经书去西州,不会在柳城多待。”
王妤叹口气:“二叔的伤怎么样了?他不能应役,火长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卢华英道:“我明天再想办法。”
王妤愁眉苦脸,闭上眼睛。
卢华英放下布帘,从灶台找了张又干又硬的饼咽下去,擦干净捣药杵,坐在门口捣婆娑草。
她已经很熟练,不需要点灯。
灯油不便宜。
夜风吹得卢华英脸上发僵。
她打伤了周威,周威不会善罢甘休。
今天她把身上仅剩的、唯一值钱的玉梳付了药费,家里两个病人,以后还得抓药,伙计已经暗示药价要涨。西州土地荒芜,很多药材是商人从中原带过来的,每年都在涨,西凉、突厥出兵,涨得更快。
还有王妤担心的,卢弘璧重伤,不能服苦役,卢家必须雇一个人去应役。
天气越来越冷,粮价也要涨。
她一桩桩一件件思索,忙到半夜,摸黑爬到床上躺下。
黑暗中,王妤睁开眼睛,看着几乎刚躺下就睡着的卢华英,眼角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