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将仇报、得志猖狂的东西!"
裴景耀怒不可遏,几欲拍案而起。
柴雍抬眸,眼神制止他起身的动作,举起斟满的夜光杯,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世子好酒量!”
“西州葡萄酒芳甘酷烈,名不虚传,河东这些年也有葡萄酒,并州每年进贡,比不上这里的风味醇厚。”
“气候相异,河东移栽的葡萄比不上域西的,酿的酒自然也逊色。”
“刘兄有所不知,河东虽然从域西移植了葡萄,但是酿造葡萄酒的技艺仍然由内迁的胡人把持,胡人市侩精明,秘技从不外传。我家并州的庄子种了葡萄,家父从司农寺少卿那讨来方子,命人酿造,费了多少心力也没成功。”
一旁的同伴你一言我一语,谈论起西州和中原的葡萄酒,筵席上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裴景耀犹自愤愤。
柴雍又斟了杯葡萄酒,笑道:“我都没生气,你气什么?”
裴景耀一指柴雍脖子上的伤痕,“我们来西州这一路,武延兴屡次挑衅,你不计前嫌,下河去救他,他不知道感激就算了,反而蹬鼻子上脸!”
“随他去吧,就快到西州了,等庙里的大和尚受了经书,我们就回神都,别为这点小事横生枝节。”柴雍一脸满不在乎,饶有兴致地欣赏帐中歌舞,“我没看过西凉舞,久闻其名,今天正好开开眼界。”
帐中乐曲婉转,却久久不见会西凉舞的舞姬来献舞,武延兴的脸色沉了下来,冷笑道:“本郡王在神都时,魏王、梁王府上举办宴席,必有我的请柬,宴上献艺的都是教坊国手,不要以为随随便便找个舞姬就能敷衍我!”
魏王、梁王是女皇的侄子,两人不仅身居要职,列席宰相,现在还成了亲王。
柳城县令抹着汗再次离席去催促司户,片刻后回到毡帐,满脸堆笑:“西州三娘为郡王献舞一曲!”
他这一嗓子喊出,毡帐里静了一静,少年郎们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龟兹乐伎突然停了羌笛排箫,胡姬掀起毡帘,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随着夜风飘入帐中。
众人不由屏息。
月光下,一道高挑的身影缓缓从幽暗走进众人的视线,脚步轻盈。
柴雍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此时已酒过三巡,公子们都喝得半醉,只穿薄纱、赤着玉足的舞姬们围在公子们身边殷勤劝酒,敞着胸脯,香肩微露,莺声燕语,妩媚鲜妍,一眼望去,满目丰满莹白的胴体轻颤,处处艳靡。
来献舞的舞姬和其他舞姬的打扮截然不同,梳辫发,身穿一件宝蓝色联珠对马纹左衽翻领窄袖长袍,腰束装饰七宝的蹀躞带,脚蹬长筒乌皮靴。
这是一身西凉男子装束。
灯树烂若龙烛,朦胧的灯光映在舞姬身上,她的身段比其他舞姬更修长,加之腰带紧束,越发显得腰身纤细柔韧,英姿飒爽,还未起舞,只是步入帐中,已让人觉得眼前一亮。
众人心里已赞了声好。
武延兴不禁伸长脖子,想看清舞姬低垂的脸庞。
怀里的舞姬发出不满的娇嗔,他恍若未闻,扬声道:“你抬起头来,让本郡王看看!”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舞姬身上。
她缓缓抬起头,朝郡王方向行礼,灯火照亮了她的脸。
众人愕然,发出诧异的声音,武延兴嘴里一口酒喷了出来。
舞姬的额头、鼻梁、两颊、下颌处都涂了点状和条状的红色,看不清相貌,而且目光呆滞,灯火下猛地看见,有些瘆人。
柳城县令小声解释:“郡王,此乃西凉国风俗,西凉国人不论男女尊卑,都喜欢在脸上涂一层赤色面妆。”
武延兴摔了酒杯:“本郡王又不是没见过,你大惊小怪什么!”
县令不敢吭声了。
龟兹乐伎换了支节奏密集明快的曲调,乐声里多了西凉琴、圆皮鼓和鹰笛,鼓声紧催,越来越急。
柴雍感觉眼前寒光一闪,舞姬从腰间抽出两柄刀刃纤细、长而窄、鹰首刀柄的薄刃弯刀,一手紧握一柄,手腕一翻,舞了个漂亮利落的刀花,同时身体随着乐曲旋转,手腕、手臂不停上下左右翻转,飞快运刀,动作从慢到快,越来越复杂。
银亮的刀光满帐游动,快如闪电,刀锋破空,啸声不断。
众人眼花缭乱,只能看到一片白花花的雪亮刀影,根本看不清舞姬手腕来回翻转换刀的动作。
舞姬踏着曲调腾起、跳跃、来回挪动、纤腰扭转,双手淡然自若地运刀,两柄弯刀始终不离她掌心,利刃一次次紧紧擦着她的脸颊、胳膊、脖子而过,随时可能削下一块皮肉,血溅当场。
刀光闪耀,惊心动魄。
毡帐里的众人紧张地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舞姬却神情平静,仿佛贴着她的脸划过去的不是锋利的弯刀,只是两条柔软帔帛。
“这就是西凉刀舞吗?”
“技艺高超,出神入化!”
众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柴雍敛容正坐,神色不由变得肃然。
他不懂歌舞,但身为习武之人,一眼就能看出舞姬能练就如此熟练的刀法,一定经过积年累月坚持不懈的练习。她运刀时,一改之前朝武延兴行礼时的迟钝呆板,气势豪放自然,舒展大方,刚柔并济,如行云流水,如晴空万里,一鹤冲霄而上,开阔矫健,洒脱明朗。
如此精妙的刀舞,赞一句冠绝大唐也不为过,就是在神都洛阳也找不出第二个!
清霜裂玉帛,蛟龙涌银河。
众人如痴如醉。
武延兴也看得目不转睛,忽然眼珠一转,抓起酒杯,用力朝运刀的舞姬扔过去。
“当心!”
事出突然,众人来不及阻拦,眼看酒杯飞向舞姬,又惊又怒,纷纷大声提醒。
就算是刀舞技艺炉火纯青的人献艺时也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保证动作流畅轻快,否则很容易受伤,武延兴故意打扰舞姬的刀舞,成心看舞姬出丑,无理蛮横!
几个公子起了怜香惜玉之心,扭过脸去,不忍看舞姬受伤。
柴雍霍然起身。
场中,红绣毯上的舞姬避无可避,朝后一仰,酒杯恰好从她额头擦过,她脚后跟用力,就势连退几步,手中仍在舞动翻转的双刀往上一挑,但听叮当一声,酒杯调转方向,飞回宴席,不偏不倚,正落在武延兴面前的案几上,杯中葡萄酒轻轻晃动,竟然一滴未洒!
乐曲停了下来,舞姬收刀,朝武延兴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