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四)(“回京,去杀一个人。”)(1 / 2)

同心词 山栀子 26627 字 5个月前

整整两个月,燕京一滴雨也没有下。

夜里也依旧闷热,陈宗贤再不便裹着脸,此时只穿了一身轻薄的绢绸道袍,坐在檐廊底下纳凉,院中没有奴仆走动,仅有陈平一人伴在他身旁。

陈平将从汀州那边的来信一五一十地读给陈宗贤听了,又低下头,说道:“这谭骏谭大人已经将收敬香钱的差事交给了陆雨梧,他一个刚上任的知州哪里有什么拒绝的余地,这事他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这个谭骏,”

陈宗贤顿了一下,像是琢磨了会儿这个人,眉心拢起褶皱,“他的性子太急躁,你听听他在信上说的都是什么?就知道抱怨吕世铎那个糊涂虫。”

“谭大人性子虽急躁,但差事也没出过错,”陈平说着,想起那位庆元巡盐御史,又道,“至于那吕大人,他本是白苹出身,却偏偏又是陆证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如今在汀州那块地方自然尴尬得很,糊涂一些,对他自己不是坏事。”

陈宗贤一抬手,陈平立即将一旁桌案上的凉茶奉上,他接来抿了一口,才道:“他要是不糊涂,也就活不到今日了。”

这语气十分平淡,但陈平却感受到底下深邃的寒意。

这么多年朝廷清理过庆元盐政多少回,但无论怎么清理,白苹洲终究是白苹洲,这块地方始终掌握在白苹人的手里。

除了周昀是个莲湖洞书院出来的。

他后头的花砚不也还是白苹人么?

如今的这个吕世铎也是白苹人,但他却偏偏是陆证提拔上来的,如今陆证已经死了,吕世铎若不做个这个糊涂虫,那么陈宗贤是绝对不会让他活着的。

“孟老不是也在汀州么?”

陈平小心翼翼地说道:“有他在,您也不必太担心。”

孟莳与陈宗贤也算交好,若没有陈宗贤做次辅那些年的帮衬,孟家想完全把住汀州那块地方的丝绸生意是绝不可能的。

“孟莳一直都知道自己该在哪一条船上,”陈宗贤抬头,看着房檐上的月亮,“所以阿济尔岱在他那里,我是放心的。”

陈平听到这么个异族名字,却拧了一下眉头,不由轻声道:“老爷,那毕竟是一个达塔人,我担心若是被人发现了他的身份……”

“担心什么?”

自从伤了脸以后,陈宗贤便不太喜欢见光,白日里几乎都待在房中,此时哪怕是出来了,檐下也只点着一盏灯,他侧过脸来,那灯影照见他脸颊凹凸不平的伤疤:“十年前我是见过那个阿济尔岱的,他们蛮人没有姓氏,名字前面是部落的名字,阿济尔只是他们达塔十九部落中的一个小部落而已,他从小学咱们的文字,也作咱们的穿着打扮,不过五官深邃些,咱们燕人又不是没有这样的,单论外表,谁能看得出他是个蛮人?”

陈宗贤抬起下颌:“这接连不断的灾年祸害的又不单单只是咱们大燕,他们蛮人也不好过,如今达塔还在与我们大燕交战,但谭应鲲今年开春那一战也算挫了达塔王庭的锐气,再这么下去,说不准什么时候,达塔人就要先开口休战议和。”

“届时,谭应鲲顶着这天大的功劳,你觉得皇上会如何看待他?”陈宗贤的脸色沉了沉,“陆证与谭应鲲是真分道还是做给先帝爷看的,谁又说得清楚?那么一个如日中天的武将,他的心又是向着莲湖洞的,我们白苹又该如何在朝廷里稳住脚跟?”

陈宗贤忽然想起自己的恩师赵籍,他望月半晌,才又道:“当年杜元恕以一封告密信搅乱整个白苹洲,我的恩师死了,我们这些人接连被莲湖洞构陷,打压,从那时我就知道,我得往上爬,只有咬着牙爬上去,才能对得起恩师……”

“先帝爷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抓住了。”

陈宗贤说着,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那褶皱的,不平整的伤疤硌着他的手指,他的神情忽然撕裂一瞬:“若不是陆证……”

“老爷……”

陈平不由唤了一声。

陈宗贤好一会儿才放下手,他又喝了一口凉茶,一双眼睛像是幽深而冰冷的平湖:“阿济尔部落需要钱来在达塔王庭面前露脸,阿济尔岱从前来大燕是为了钱,这回也还是为了钱,我们大燕的军队需要军费,难道他们达塔王庭就不需要凑军费吗?这仗若能打得久一点,我才有制衡谭应鲲的办法。”

“如今还打着仗呢,达塔人自己的部落里也还在争来斗去的,这个阿济尔岱就是个例子,他为了自己的部落能够在达塔王庭说得上话,与其他部落也是明争暗斗,小部落尚且如此,又何况那五个贵族部落?”

“区区一个阿济尔岱,在汀州是翻不出什么花的。”

陈宗贤一手将茶碗搁在案几上:“掏空一个花家,凑足太后娘娘的敬香钱,也能按一按那些盐商的不满,再剩下的,阿济尔岱拿就拿了。”

“我如今最担心的,”

陈宗贤微眯了一下眼睛,“反而是那个细柳,皇上说她失忆了,我却不太相信她真的会对陆雨梧下死手。”

“她若不杀陆雨梧,便是违抗圣意。”

陈平说道。

“我倒真希望她违抗圣意,如此一来,她必死无疑,那么紫鳞山就好控制了,”陈宗贤一手按在膝盖上,“但无论如何,陆雨梧必须死,这件事不能出岔子。”

“惊蛰到哪儿了?”

陈宗贤问道。

陈平低头想了想,说:“算着日子,应该是快到汀州了。”

提起惊蛰,陈宗贤脸上的阴云像是散了些,他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他是沈芝璞的儿子,皇上心里还记着这事。”

陈平忙宽慰道:“老爷,您让他去汀州不正是因为这个么?若细柳下不去手,还有咱们的人,若惊蛰能杀了陆雨梧,那么在皇上那儿,这也算得是一个投名状,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皇上会放过他的。”

“皇上。”

陈宗贤垂下眼睛,说道:“陈平啊,我如今还能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话,是因为他被囚建安时我曾让人去照看他,还因为我曾跟他在一条船上过,可郑鹜是扶他坐上皇位的人,是先帝爷指名给他的辅政大臣。”

“咱们这位陛下从前做皇子的时候就很听先帝爷的话,先帝不让他做什么,他就不做什么,除了那么一件事以外,他还真的没有违逆过先帝,你看他登基以后,先帝不让他动修内令,他便真的没有动它的心思,哪怕是这回为了太后的敬香钱,他也没说过粮食换盐引这道政令的不是,还有那郑鹜,他是先帝给他的辅政大臣,皇上亦因此颇为倚重他。”

姜寰也许不是先帝心中最好的选择,可先帝心中那个最好的选择已经死了,剩下一个姜變,那个异族女人生的血脉,从来不配。

但选择姜寰,却符合中庸之道。

“可正因为我曾与皇上在一条船上过,建安那点情分,说不准什么时候消耗干了,皇上就该琢磨着杀我灭口。”

陈平听得心惊肉跳:“老爷,皇上他应该不会……”

“怎么不会?即便他不会,也自有人想让我死,想让白苹死,”陈宗贤想起郑鹜,那个从白身被先帝直接钦定为首辅的人,“皇上倚重郑鹜对我们白苹没有任何好处,只有让皇上心偏,哪怕是往我们这边偏一点点,我们也就赢了。”

“只有内阁里少几个莲湖党,陆证的修内令才有被撼动的机会,”陈宗贤冷冷一笑,“莲湖洞想以修内令在朝中求一个不败之地,他们休想。”

因为连绵的雨,汀州市井间总是湿润的,街边的树木被雨水冲刷得枝叶透亮,潮湿的雾气朦胧着,一顶轿子被人州署衙门的差役们抬着,经过道旁百姓的面前,光明正大地停在花府大门外。

“公子,到了。”

陆青山掀开轿帘。

陆雨梧弯身出来,抬眼看向花府大门,里面早有门子去禀报,他才踏上石阶,花懋便领着家眷出来相迎。

“花懋拜见陆知州大人。”

花懋躬身作揖。

陆雨梧虚扶了他一把:“花纲总不必多礼。”

雨丝斜飞,细柳双手抱臂立在人群之中远远地看着陆雨梧被花懋等人簇拥着入了府门,她稍稍侧过脸,余光扫过藏在人群最后的几道身影,她轻抬下颌,不声不响地转过身。

花府不愧是大族人家的宅院,高墙筑园景,山水拥亭台,几乎无处不浸透一整个世族含蓄内秀的底蕴,奴仆们穿廊过庭,更添生动。

他们来来往往的,都忙着准备入夜后的宴席,细柳身如清风掠过,在檐瓦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陆大人请用茶。”

花厅里,花懋看着婢女将茶碗捧来案几上,便抬手说道。

陆雨梧轻轻颔首,放在膝上的手抬起一瞬,却又忽然顿了一下,这时婢女们都退了出去,花厅中只有花懋,陆雨梧以及陆青山三人,槅门大开着,外面天色青灰,细雨朦胧。

花懋看他手又落回膝上,青色官服底下一层雪白的宽袖微卷,露出来一截被细布包裹严实的腕骨。

他没有要碰案几上那碗茶的意思。

花懋见此,眉心微跳,心思兀自转了几转,他明明年长这位小陆大人许多,此时却无法从这年轻的知州大人脸上瞧出半点端倪。

他端坐如山,外面的雨雾更衬他眉目疏淡,半分声色不露,沉静而内敛。

“花纲总放心,我今日来并不是要敬香钱的。”

他忽然开口,花懋顿时回过神,心念一动,既然不是来要敬香钱的,那就是……花懋一下抬眼,看向他。

陆雨梧说道:“花纲总那夜在凝碧舫中说,你听到了一些燕京的消息,但又不是很确定这其中的缘故。”

“是,但花某心里总是不安。”

花懋点头,叹了口气:“我们花家最风光的时候早过去了,如今也不过是靠着祖上攒下的一副家底还强撑着,我与堂兄本想着,若我那堂侄女做了皇后,我花家也可以凭着这层关系维持住世族的体面,可如今我那堂侄女没了,我花家如今处境尴尬,我不得不小心谨慎……”

“花若丹到底是死是活,你果真不知?”

陆雨梧忽然开口,花懋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一瞬对上这年轻知州那双沉稳无波的眸子,他竟有一种被此人洞穿的感觉,后背忽然就浮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一百年前达塔人掌控中原之时,立国号为肃,前朝名相花渭誓死不降,被肃朝太祖皇帝车裂弃市,花渭虽死,而英名广传,花渭之后,大燕立国,花家亦有贤臣辅佐治世,如此百年世族,风骨浑然清傲。”

陆雨梧嗓音清淡,花懋却垂着眼帘,花厅里很安静,于是外面的雨声更清晰,好一会儿,他才扯扯唇:“什么清傲不清傲的,到了我父亲那一辈早就不行了,如今不过徒有祖宗挣来的一个好名声罢了,外面看着锦绣绮罗的,实际上内里虫蛀鼠咬,只剩这么一层窗户纸遮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给捅穿了。”

哪怕陆雨梧什么都没说透,花懋却已经不能再装傻了:“族中多少人到了如今还做梦呢,顾着自己那世族的体面,瞧不起我经营这官盐生意,可花家在朝中的势力早就因为党争而消耗得差不多了,若要顾着那份体面,偌大一个家族就只能掏空了底子坐吃山空,我堂兄花砚曾与我商量过,若是若丹做了皇后,或许我花家还可以再争一争,可若丹为后,是要用花家的家底来做交换的。”

“花家那些守着骨气不肯失了半分体面的老顽固,”花懋说着,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却还是要靠我这个满身铜臭的小辈来养,我从不自诩是什么骨气清傲的世家中人,我花懋说到底只是一个商人,以我商人的眼光看来,要我花家与先帝做这样一桩生意,则只能依靠若丹,她若受宠,我花家才有利可图,但若她不得宠,我花家就算赔了个底掉,所以我不那么甘愿。”

所以花若丹失踪后,那一则她死在太后母家刘氏手里的流言,是花懋用了些手段故意传出的,只有这样,花家才算理直气壮。

而花懋,一直都清楚花若丹的下落。

“花纲总可曾想过,有些人一旦心中盘算着要什么东西,无论那东西如今在谁的手上,在他心里,那已经是他的东西,”陆雨梧轻抬下颌,“无论这东西的主人想不想,愿不愿,他都盯死了它,势在必得。”

花懋呼吸都凝滞了一瞬,顷刻胸中升起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寒气顺着他的脊骨往上爬,他一把攥住了衣袖。

“今日的花家,便好比昨日的钟家,当年钟家可以因为那一千万两的账而亡,今日的花家也可以因为太后的敬香钱而死。”

陆雨梧的话音才落,花懋便倏尔一下站起身来,他心神骤乱,深吸一口气:“若知道今日之祸,我……还不如亲手奉上这家底!至少人还有得活,倘若花家败在我手里,我花懋又要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祖宗?”

“花纲总稍安勿躁,”

陆雨梧示意他坐下去,而后才又说道,“汀州这局棋是针对你花家,也是针对我,他们既然故意让我来花家做这个恶人,那么我只有先遂了他们的意,才可以看得清这局棋背后的深意。”

还有什么深意?

花懋拧起眉头,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却忽然听见一道轻微的响声,他一下回头,透过幔子,看见窗边立着一道纤瘦高挑的身影。

花懋心下一凛:“谁?”

陆青山在旁目不斜视,连抱在怀中的剑也没拔出来,花懋正要张口唤人,却见那紫衣女子闲庭信步似的,挑开素纱幔子走过来。

她乌黑的长发一半挽起成髻,发间并无它饰,只点缀一支珍珠排簪,余下长发披散背后,腰间一串银色腰链,两边腰侧则各携一柄短刀。

她发髻与面容都被雨雾湿润,那双眸子犹浸清霜:“花纲总切勿高声,若招来了人,我还怎么对陆大人下手?”

花懋额头满是虚汗,一听这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刺客!

这还得了,他当即就要喊人,却听那位陆大人忽然笑了一声:“花纲总不要误会,她是我的朋友。”

花懋紧绷的神情忽然就变得茫然起来。

细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眸见陆雨梧坐在那儿,他指节轻扣了一下旁边的案几,说:“渴吗?我没动过。”

细柳的视线落在案几上的茶碗。

她倒也不客气,走过去端起茶碗抿了两口。

陆雨梧这时才又对花懋说道:“花纲总,今日我从你府里出去了,之后一段日子你们花家怕是会不太好过,但你既然能以病弱之躯将这花家撑起来,想必也可以想得明白这当中的事情,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你千万沉住气,别乱了自己的阵脚。”

花懋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陆雨梧站起身来,细柳看他这是要走,便搁下手中茶碗要往后头那道窗子边去,一只手却忽然拉住她。

他的手很冷。

细柳回头看他,冷淡的天光里他的面容比往日更加苍白,像是顾及花懋在,他略微凑近了些,低声:“盯着你的人在吗?”

幽冷的淡香很近。

细柳语气很平淡:“嗯。”

“小心。”

他说。

然后手被松开了,他不着痕迹地退到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又看了她一眼,细柳挪开视线,他便也不做停留,向花懋告辞,带着陆青山出了花厅。

花懋才看着陆雨梧走出去,一回头,却发现方才还站在那儿的姑娘竟已无影无踪,隔着素纱幔,他看见后面那道窗半开着,雨丝被风斜吹进来,沾湿地面。

“来人,来人啊!”

花懋一边喊着,一边往花厅外面走:“快将这后头的窗都给我封了!封得死死的!护院,护院呢?为什么花厅后头那块地方没人看着?都瞎了吗!”

知州的轿子从花府一路被人抬回州署衙门前,轿子落了地,灰暗的天色底下,藏在暗处的人始终注视着底下那顶轿子,却始终没见人从轿子里出来。

他们正疑惑呢,只见底下那轿帘终于被旁边的侍者掀开,里面那位穿着官服的知州走了出来。

“你们是谁的人?”

忽然,这样一道清越的女声落来,几人心神俱凛,其中领头的费聪敏锐回头,晦天暮雨,那紫衣女子立于檐上,如一道被皴擦而出的水墨影子,缥缈而绝尘。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的?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

他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费聪立即伸手去摸身后的兵器。

“看。”

那女子忽然轻抬下颌。

费聪等人立时顺着她的目光朝底下看去,只见那位知州才往前走了没两步,忽的,他一手扶住胸口,步履踉跄一下,猛然吐出一口黑血。

他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

陆青山脸色大变,忙俯身去扶:“公子!”

顷刻,衙门口乱成了一锅粥,侍者与差役们都围着那位陆知州,他却一动不动,像是已经不省人事。

“你下了毒?”

费聪想起她方才潜入花府里,忽然反应过来。

“是不是正合你意?”

细柳双手抱臂,扯着唇角,眼底却没有分毫笑意:“盯我这么久,终于可以交差了?”

费聪却眯了一下眼睛,他再看了一眼底下,众人已经将那陆知州给送进了衙门里:“细柳,想不到你还有下毒的手段。”

“谁让他身边的人太多,上次刺杀没能要他的命,”细柳看着他,“还是下毒好,我容易脱身。”

费聪像是审视了她片刻:“你是真失忆了。”

“他不是你的情郎吗?”

雨气扑了满脸,费聪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恶劣起来,他冷笑着:“为了他,你亲手杀死了我的弟弟费愚。”

费聪临时起意,他说这些,便是想故意刺激她,紫鳞山主又如何?失了忆,也只能任人摆布,但观察着细柳的脸,她却没有流露分毫惊愕的神情。

她甚至有些过分冷静了。

“是吗?看你那副样子,我还以为我杀的是什么至亲呢。”

细柳眉峰微挑:“情郎而已,杀了也就杀了,再找一个就是。”

费聪脸上神情有点龟裂。

“倒是你,原来你跟我有仇。”

细柳将他上下一瞥:“可惜,你杀不了我。”

费聪胸膛起伏,怒意充盈眼眶,却见细柳飞身一跃,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当中。

费聪死死地盯住她离开的方向,半晌对身边人沉声道:“我不信她真的下得了手,陈公也说了此人不可信,人到底死没死,咱们得亲眼看过才能放心。”

州同窦暄正在家中听小妾唱曲儿,外头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暗了下去,那小妾一面弹着琵琶,一面扯着黏黏糊糊的调子朝他眨眼。

窦暄闷了口酒,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一把摸住小妾的手,琵琶声断了,小妾嗔怪一声,作娇羞状,窦暄正要亲她一口,却听见外头叫喊:“老爷!”

窦暄不耐烦地往门外看去,管家浑身都淋湿了,他喘着气跑进来:“老爷!出大事了!”

窦暄眉心一跳:“看你慌里慌张的,出什么大事了?”

“知州大人他,”

管家一个大喘气,好不容易将话说全了,“知州大人他好像中毒了!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

“什么?!”

窦暄猛地一把将小妾推开,站起来。

小妾摔在地上抱怨,他却没心思听,一把拎住管家的衣襟:“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大人怎么会中毒呢?”

管家战战兢兢:“说是,说是从花府出来,轿子落在衙门口,没走几步就吐了黑血,如今,如今大夫正在后衙里看诊呢!”

窦暄一听“花府”二字,他眉头一下拢得死紧:“快,给我换衣裳!我要去衙门!”

窦暄赶到州署衙门,那些下官还有文书们都乱成一团聚在后衙里,他拨开人群往屋里去,那些守在门口的侍者也没有拦他。

“公子!”

他还没掀开内室的帘子,便听见里头传来这样一道悲痛的声音,他心里一跳,连忙进去,那老大夫正被陆青山揪住衣领子,他冰冷的脸上失了控:“你这庸医!公子的毒怎会解不了!”

老大夫满脸惊惶:“陆大人他……已经咽气了,节哀,节哀啊!”

什么?

咽气了?!

窦暄倒吸一口凉气,他险些栽倒,跑到床前,果然见床上那位年轻的知州闭着眼,脸色惨白,双唇发乌。

窦暄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没有鼻息。

陆青山双目发红,正揪着老大夫的衣领子质问,却听见一道声响,他回过头,竟是州同大人窦暄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侍者们齐齐拥上来,悲怆地喊着“公子”,窦暄满脑袋嗡嗡响,他愣愣地望着床上的陆雨梧,他静躺在那里,仿佛神魂尽去,只剩这一具血肉皮囊。

陆雨梧……真死了?

窦暄天生发肿的眼皮颤动,脸上血色尽褪。

这天夜里,先是巡盐御史吕世铎漏夜而来,后半夜里得到消息的谭骏等人也赶了过来,连孟莳也拖着风湿腿来了。

汀州大半个官场上的人都来了,他们亲眼看见陆知州的尸体被他的忠仆给放进棺材,停在堂上。

一夜过去,天才蒙蒙亮,雨也停了,就在这州署衙门前面的大堂上,大小官员分了两边坐下,久久无人说话。

“陆大人忽遭不测,”

冗长的寂静过后,到底是盐运使谭骏猛地站起来,“我们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要查!严查!”

他来回踱了几步:“陆公尸骨未寒,他唯一的孙儿却殒命于此,若不查出真凶来,我等又如何向九泉之下的陆公交代?又如何向当今圣上交代?”

“依我看,陆大人既然是从花府出来后就吐了血,那么咱们如今就该先将花懋拿下审问,他绝脱不了干系!”

忽然一道声音落来:“早知如此,你谭大人又为何一定要陆大人去收敬香钱?”

谭骏一愣,转过头看向他:“窦暄,你如今是在怪我吗?这差事难道是我们盐官的?你们州署衙门是一点力都不用出么?”

“花家是疯了吗?”窦暄紧攥了一把膝盖上的衣料,他一下站起来,“陆大人前脚从花家出去,后脚就中毒而死,花懋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明目张胆地谋害朝廷命官?”

谭骏脸色一沉,意外似的:“我说你这个窦鹌鹑今天是吃错药了吗?平时也没见花懋给你献殷勤,你说不是花家,那到底是谁?”

窦暄平日里就跟他的外号“窦鹌鹑”一样,在汀州这个官场上从来屁都不敢大声放一个,今日却敢跟谭骏呛声,如此反常,谭骏盯着他,忽然冷笑一声:“好啊窦鹌鹑,你既然认为不是花懋,那你想说是谁?”

谭骏双眸一眯:“……是我?”

他忽然回头,看向坐在上首处的吕世铎与孟莳:“还是二位上官啊?”

神仙打架,州署衙门里的小官们根本不敢吭声,一个二个低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窦暄深吸了一口气,很快又成了那副鹌鹑样子:“下官绝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