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若丹垂眸:“若丹不敢。”
皇后像是这两日才认真将她的眉眼打量过,回想她这些日子以来细致的服侍,她唇边牵起清淡的笑:“从前是吾想差了,如今看来,你果真是一个儿媳的好人选。”
花若丹猛然一顿,放在皇后膝盖上的手半晌没动。
她抬起脸来,望向皇后那张威严而典雅的面容,花若丹心中突突地跳,她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道:“娘娘何意?”
哪怕殿门紧闭,外头东风呼啸之声也隐约传来,有宫人在殿门外道:“娘娘,太医都从乾元殿出来了。”
“如何?”
皇后一瞬坐起身来。
外头的宫人声音迟滞:“听说,听说是……”
外面忽然“扑通”数声,像是殿门外的宫人全都跪了下去。
殿中服侍的宫娥们与花若丹都跪了下去。
皇后沉默了许久,她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了,眉眼暗沉沉的,犹有一分脆弱的凄哀,她缓缓开口:“还有呢?”
门外宫人立即道:“陛下宣了五皇子殿下。”
花若丹抬眼看向皇后,她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或难过,反而是冷笑了一声。
听着这声冷笑,花若丹的一颗心仿佛在顷刻间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她后背开始冒起来细密的寒刺。
不对,皇后的反应……怎么会是这样呢?
花若丹脸色泛白,手指甲嵌入掌中,强烈地不安将她笼罩。
太阳往西边沉下去,灿烂的余晖笼罩整座紫禁城,姜變进了乾元殿才发现只有一个曹凤声随侍在龙床前,他不动声色的视线一扫,并没有看见他的二哥姜寰。
龙床上,建弘皇帝连手指头都无法挪动一下了,蝉蜕子蛊在他身体里肆虐,前两日那种浮于表面的诡异红光已经消失了,短短几日,他更瘦了,皮肉都凹陷下去,干瘪瘪地贴着一副骨头架子,两个眼珠几乎赤红。
姜變一见他那双眼睛,他吓了一跳,一下跪倒在龙床前,他喉咙滑动,嗓音艰涩:“父皇,您的眼睛,怎么会……”
建弘皇帝听见他的声音,反应了一会儿,方才迟缓地动了动浸血的眼珠,看向他的刹那,像是察觉到面前这个儿子那张脸上纯粹的担忧与难过,他又愣了好一会儿。
“變儿。”
他开口,嗓子像是被滚烫的沸水烧过:“朕不准百官在此,就是不想听他们哭哭啼啼,你也不要这样。”
姜變强忍泪意:“是。”
“这些天,朕杀了很多人,”建弘皇帝艰难地吐字,“连显儿的老师朕说杀,也就杀了,起初还有人替他们求情,但见朕杀得多了,他们也就都不敢开口了。”
“吴老太傅之流被往日先祖的恩宠给惯坏了,于朝廷本无裨益,实为蛀虫,父皇此举乃是为大燕除弊的圣明之举,除去他们,亦是为推行修内令减轻阻力。”
姜變俯身,双掌撑在冰冷的地面。
“修内令……”
建弘皇帝听他提起这个,喃喃了一声,视线落在姜變头顶:“你也知道朕与老师两个为了这个东西,已经费了十几年的力,到如今方才有些成效,那么一个小小的根苗才长起来,有了些绿意,吴老太傅他们那些人就使尽了手段,想将它踩死,甚至挖断它的根茎,他们觉得朕只是一个病秧子,这双眼望不到宫外面去,也看不到我大燕一整个江山社稷,谁都想蒙蔽朕,谁都想左右朕,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是老师在做朕的眼睛,替朕注视着九州万方,朕的心胸不能浩大,他便替朕浩大,朕的这双肩膀不能担起太多太重的东西,他便替朕来担,老师将朕惯坏了,让朕习惯于做一个藏在浓荫里的渔夫,手里握着一把他亲自递来的饵,还要将他,将整个朝廷里的人,都当成燕雀湖里的鱼。”
“世人不会骂朕,因为朕多病,连大朝会也去不了,于是风雨之间的无数双眼睛都只在看着老师,修内令是朕与老师两个人的道,但走到今日,只有老师从头至尾甘做那个殉道者,而朕,在无数目光之外,毫发无损。”
建弘皇帝近乎残忍冷漠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他松开掌心,将自己握了十几年的帝王权术给面前的这个儿子看:“朕从来不能像老师一样有一颗光明之心,朕心里有很多的晦暗,因为这把龙椅是寒冰做成的,它年复一年地刺穿朕的骨,朕的肉,让朕不安,让朕怀疑,亦让朕觉得孤立无援。”
姜變抬起来一双迷茫的泪眼。
建弘皇帝看着他,干裂苍白的唇扯了扯:“你当然不会懂,没坐上这把龙椅的人从来也不会懂,一个皇帝,身边脚下,都是臣民,怎会孤立无援?”
“朕时常会想,若这副身体能稍微好些,若朕还能坚持个十来年,也许,”建弘皇帝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双赤红的眸子里是一个帝王难以压抑的不甘,“也许朕还可以亲手解决了达塔蛮子,也许朕还来得及亲手安定四方,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整顿这被天灾兵祸折磨日久的大燕,护住祖宗基业,安抚朕的子民。”
“父皇……”
姜變哽咽,泪意模糊他的视线。
建弘皇帝缓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作为朕的儿子,你做事一向比寰儿用心,这些朕全都看在眼里。”
殿外东风乱卷,呼啸之声隐约传来。
姜變眼眶发酸,却抵不住心如擂鼓,他有些不敢呼吸,像是不敢相信有一日父皇会这样亲口肯定他。
在往常那么多年的岁月里,父皇的目光几乎很少落在他身上,哪怕有时瞥过一眼,也不过是疏淡的一眼。
姜變呼吸很轻,很缓,对上父皇那双充满血气的眼睛,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儿时那样,仰望着他的父皇,渴望着哪怕一分的温情,也渴望着父皇可以给他更多,更重要的东西。
哪怕那双眼睛赤红,姜變也依然感受到父皇复杂而沉重的神情,父皇干裂的唇浸出血丝,缓缓翕动:
“可是變儿,你的心思,太多,太重了。”
仿佛一瞬之间,姜變浑身因过快的心跳而充血浮出皮肤的热意骤然一寒,一块巨石猛然压住他整颗心脏,压得他呼吸凝滞,胸腔颤动。
“你做了什么,朕都一清二楚。”
建弘皇帝嘶哑的声音更力重千钧地挤压他的心肺,姜變发现父皇眼底的那一丝也许是属于父亲的温情消失了,在生命如残灯即将湮灭的这一刻,他仍选择做一个睥睨万方的帝王,以极其冷漠的口吻:“你与寰儿,都不如显儿。”
姜變浑身绷紧,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建弘皇帝,也是此时,外面东风狂吹,巨大的轰鸣宛若惊雷划破整个紫禁城的上空。
那声音太巨大了,姜變见建弘皇帝只是平静地瞥了一眼帘子外面,他似乎一点也不好奇发生了什么,甚至一点没问身边的曹凤声。
而曹凤声亦一言不发,垂眸在侧,动也不动。
姜變心乱如麻,他一时间什么礼法也不顾了,一下子起身,转头掀开帘子出去,拉开沉重的殿门,在露台上,他顺着那轰声遥望南边,烟尘如乌云般滚滚而生,不过顷刻间,那一座俯瞰整座燕京城的新建城的佛塔从塔尖一层层倾塌下去。
利刃穿胸般,姜變猛然大吐一口鲜血。
他浑身冷透了,失魂落魄地跑回乾元殿里,他的父皇仍吊着一口气在等着他,看着他嘴边都是血,那副心肝俱摧的模样。
“杀谭应鹏,是你做过的最错的一件事。”
建弘皇帝仿佛还绝不够,他残忍地掀开这个儿子藏起来的阴暗密辛:“嫁祸兄弟,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出呢?”
姜變脸色煞白,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他意识到,哪怕他的父皇如今躺在龙床上,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也依旧是一个皇帝,在他自以为是的那些筹谋中,建弘皇帝早已洞悉一切。
“……为什么?”
姜變嘴唇发颤,他忍不住道:“难道您只看见我做了错的事吗?难道……姜寰就没有吗?”
“朕说过了,你们两个都不如显儿。”
建弘皇帝口齿已经不太清晰,却不妨碍他这番话给人以彻骨的寒意:“只是你还没坐上那把龙椅,就已经生了太多的心病,你与寰儿相比,或许你有很多的长处,可是變儿,你身上有朕太多不敢确定的东西,朕不能放心地将这个大燕江山,还有修内令交给你。”
“谎言……”
姜變摇头,他仿佛积蓄了一身的气力,如同一头困兽嘶声力竭:“全都是谎言!你骗我……用一座护龙寺来骗我!姜显和姜寰才是你看重的骨血,而我……而我从来都是那个你看不上眼的,异族女人生的儿子!”
他双目浸满血丝:“在你心中,我永远不配!”
“永远不配!”
姜變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殿门,远处护龙寺方向的浓烟不止,曹凤声守在建弘皇帝的龙床前,一声令下,静伏暗处的禁军瞬间涌入殿中。
“来啊,护龙寺佛塔倒塌,皇五子姜變办事不力,将他拿下!”
——
陆雨梧入了宫,却被曹小荣一路领到了内阁小楼里,次辅蒋牧与几位阁臣在厅中坐,他们个个神情凝重,厅中几乎静无人声。
“秋融,快来坐。”
蒋牧一见他,便令人上茶。
那吏部侍郎冯玉典忙跟着嘘寒问暖:“秋融,听说你病了,我们也没个时间去看你,如今怎么样了?这脸瞧着怎么还这样苍白……”
陆雨梧坐了过去,沉静道:“多谢冯阁老关心,已经好些了。”
他回过头,见门外没有了曹小荣的影子,他眉心轻拧了一下,又问冯玉典:“冯阁老,听闻陛下召我入宫,您几位可知是什么缘由?”
冯玉典还没说话,那边蒋牧先抬起头来:“陛下召见你?那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陆雨梧道:“小曹掌印说,让我在内阁小楼暂坐。”
一时间,蒋牧与冯玉典面面相觑,连那王固与胡伯良脸上也闪过一丝疑惑,片刻,冯玉典道:“陛下今日忽然病更重了,太医去了几拨,也都……没什么用,如今陛下正在乾元殿见五皇子殿下……”
……这个当口怎么会召见你呢?
这话冯玉典没说出来。
他们都在做一个准备,只怕今日,这个朝廷就要彻底变一片天了。
陆雨梧脸色微变,哪怕冯玉典没将话说尽,他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亦瞬间催生出十分的不安,他一下站起身来,无视了宫人送来的热茶,几步走出门外去,忽然“轰”的一声,自南面而来,宛如闷雷砸向人间。
宫人俱惊,发出慌乱的声音。
陆雨梧抬头,南面巍峨的佛塔塔尖下坠,倾塌之间,伴随烟尘四卷,铺开,坠落。
几位阁臣从厅中出来,正好望见这一幕。
“这这这……怎么回事?!”
冯玉典大惊失色。
电光火石,陆雨梧浑身寒刺倒竖,血液顺着他的四肢百骸仿佛顷刻在他脑中贯通了什么,他顿悟的瞬间,猛地朝外面跑去。
蒋牧喊他,冯玉典也喊他,但他没有回头,没有停滞,他循着宫门的方向,穿过朱红宫巷,越过几重朱门,凛冽春风鼓动他素白的衣摆与宽袖,刺得他眼睑泛红,一张苍白的面容因为奔跑而染上淡淡的血色。
寒风顺着他的喉咙钻入肺腑,又刺痛又痒,但他不肯停,一步也不肯。
他跑出宫门,陆骧与陆青山他们都等在不远处,也许是听见了方才那一阵巨响,他们都在朝着南面看。
而冷清的御街尽头有人纵马,那马蹄声越来越近,陆雨梧远远看见马背上那道影子,从一团模糊的颜色,渐渐地,变得轮廓清晰。
那个女子一身紫衣沾满了尘灰,连她乌黑的发髻都灰扑扑的,那张白皙清癯的面容上几道血红擦伤,那双眸子依旧亮若寒星。
陆雨梧忽然停了下来,寒风如同一只手反复挤压过他的心肺,他喘息着,鬓发沾汗,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她。
陆骧与陆青山发现了他,一声声喊他公子,细柳骑马过来,一眼就看见了他,她翻身下马,见他站在那儿,身姿颀长,衣袍净白,如玉山积雪,岿然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陆骧的声音似的。
他似乎面无表情,
只在看她。
细柳双手没一块好皮,还在渗血,但这点痛对她来说已可称微末,东风呼啸,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去:“护龙寺的佛塔有问题,我上去……”
这一瞬,她整个人不受控,腰间银链碰撞轻响,猛地撞向面前这个人的怀中。
细柳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后知后觉地低头,看见他揽住她腰身的一双手,宽大的衣袖因为他忽然的动作而褶皱堆叠起来,露出来他冷白的腕骨,薄薄的皮肤底下,是分缕鼓起的嶙峋青筋,无声昭示他的力道之大。
她感受得到他双臂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幽冷的淡香隐落鼻息,细柳怔怔的,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她耳畔落来一道如释重负的叹息。
“还好。”
长风吹拂,夕阳余晖淡薄铺陈在他雪白的衣襟,伴随他轻擦耳廓的温热气息,细柳感受到他白皙颈项间涔涔的汗意。
细柳轻眨眼睫:
“什么?”
“还好你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