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雨梧堪堪稳住身形,抬头之际却觉轻轻的呼吸轻拂面颊,他睫毛眨动一下,面前女子的这张脸被月华衬得更加苍白而脱尘。
两人几乎近在咫尺,直
到她站直身体。
陆雨梧错开眼,耳后几分绯红:“你之前说江州知州,他此刻在这里?”
细柳不言,却轻抬下颌。
陆雨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烟红楼狭窄的后巷里停了一架马车,墙根底下一名家仆也不知在外头守了多久,冷得直跺脚。
此时那道小门一开,两个仆人扶着一个穿着花青色银葫芦纹袍子的中年男人出来了,他双脚被跨过门槛,若不是被人扶着便要摔个狗啃泥,他却不肯走,撒酒疯似的朝门里喊:“小怜,小怜呢?”
“哎哟我的方大人,不是要走?又喊什么呢?”
小门里出来一个美妇人,窄巷里的灯笼照见她那一身春红柳绿的衣着,乌黑的发髻簪花饰玉的,满头晶亮,实在扎眼。
那姓方的大人打了个酒嗝,拉住她那一双白皙的手便不肯松:“小怜啊,你说几年了,我让你干脆跟了我,你怎么始终不肯呢?”
他还委屈起来了。
那美妇腾出一只手来,绣帕掩唇一笑:“大人真是吃醉了,我若进了您家门,您的官声还要不要?”
她只一句话便将醉了酒的方大人这颗迟钝的脑子给烧干了,江州城里死多少百姓也没什么所谓,都可以说是瘟疫所致,但若真迎一个烟花女子进门,那可就真是妨碍官声了。
檐上陆雨梧才将目光从那中年男人身上收回,却见身边的细柳手中已捏了一片银叶子,她那双眼睛微眯了一下。
他立即道:“你要做什么?”
细柳双指捏着银叶,目光仍在那位正与美妇人缠缠绵绵不肯离去的方大人身上,她云淡风轻地说:“我是告了病假偷偷来此,惊蛰此时只怕还在燕京的府中替我遮掩,你呢?”
“我亦因病告假。”
陆雨梧说道。
“如此便好,”细柳侧过脸来看他,“官场上的人,哪个不是靠着圣贤之道走上来的,可学圣贤的未必做官,做官的,更未必是真圣贤。你看这位方大人,像是能与他说得通道理的吗?”
陆雨梧并不反驳,看了一眼那位方大人:“确实不像。”
满城骸骨在雪下未收尽,不知多少人又要冻死在街巷当中,而那位方大人却在此时暗入花街柳巷,寻欢作
乐。
细柳徐徐道:“既然如此,那不妨先打他一顿,也算出口气。”
只这一刹,陆雨梧听见一声尖锐棱角刺破寒风的清音,那位正拉着美妇人小手,想把嘴巴往人家脸上贴的方大人忽然“嗷”的一声大叫。
数名家仆都被吓了一跳,灯笼光下,众人定睛往大人身上一瞧,一枚凛冽生光的银叶正稳稳地扎在他屁股上。
“有刺客!”一名家仆大喊起来,他一撩粗布外袍,里面竟藏着一把佩刀,他们哪里是什么家仆,分明是衙门里的人。
众人一个激灵,刀还没抽出来,头也没抬起来,几枚银叶袭来,精准地扎中他们后颈的穴位,不过瞬息,他们齐刷刷地倒了一地。
“你们……”
方大人左右看了一圈,竟然没一个清醒的了,他霎时冷汗冒了一身,还没来得及抬头,脚下一绊,脸先着地了。
正是此时,那门边的妇人抬首一望,只见月华之间,那一双男女踏檐而来,那紫衣女子十分年轻,松开身边人的手,还没等那晕晕乎乎的方大人抬起头,她迅速上前一脚踢在那方大人的后脑勺,与此同时,她腰间一柄短刀抽出,那妇人见刀锋朝她直掼而来,心头一凛,立即旋身而起。
刀锋勾破她臂上披帛,细柳一个挽刀,将披帛收入手中,方大人吃了一嘴的泥,门牙都掉了一颗,正呜呜咽咽的,眼前忽然又被红艳艳的披帛覆盖。
那披帛越收越紧,将他一个脑袋包裹严实。
“小怜?小怜是你吗?”方大人含糊不安的声音透过披帛传出,那妇人才将将稳住身形,目光从细柳收入腰间的短刀挪到他那颗被包裹得红艳艳的脑袋上,她着实愣了一下,随即连忙发出娇弱的声音:“你们是谁?都不要王法了吗?这位可是知州大人,你们别过来……”
陆雨梧看见她一边哭喊一边退到门后去,摸索了片刻,竟然抽出来一根木棍子递给细柳。
这一刻,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方大人慌乱地喊:“小怜?小怜你怎么了?哪里来的贼人,你们可知我是谁?我……”
官谱还没摆起来,腿上就挨了一闷棍。
方大人才挺直的腰杆又塌下去,他疼得胡乱叫唤,一开始还破口大骂,又是几棍子下去,他就疼
得哭爹喊娘了。
“你们要什么?要钱吗?要钱你们说话啊!”方大人被打得满头包,往怀里伸的手还挨了一棍子,他疼得手一松,一把的银票散落。
陆雨梧静立在不远处,他看着那位方大人抱着脑袋千方百计地往后躲,细柳则步履不疾不徐,棍棒却紧紧相逼。
他忽然想起修恒曾与他提过的那名给事中,那人是被细柳吊死在教坊司的,当夜他家中赃银便四散于燕京街巷。
她是个杀手,却常常出格,如此快意从心,忽然间令他想起一个人。
地上银票被这寒夜里的风吹得四散飘飞,擦过他的衣角,陆雨梧忽然俯身捡起来薄薄一张,再抬眸,他看着细柳的背影。
她手中的棍子再度扬起,忽然间,一只手却握住了她的手。
细柳侧过脸,对上陆雨梧的目光。
不过顷刻,
陆雨梧结果她手中的木棍,细柳有些诧异地望着他走向那正摸索着想要解开脑袋上的披帛的方大人,一张银票从他指间轻飘飘地落在方大人身上。
月华银白,陆雨梧看着方大人在地上摸索到一把佩刀,刀刃“噌”的一声才抽出来一半,抬手,忽然一棍子下来,正中他的那条胳膊。
方大人疼得一下蜷缩起来,再喝了多少酒都被这一顿打给整得醒透了:“尔等鼠辈!若我方继勇知道你们是谁,我一定将你们……哎哟!”
他破罐子破摔的一番话没完,又是一棍子重击他的手,疼得他根本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落了满身的银票都抓不起来。
陆雨梧一棍子狠抵住他的一只手掌,俯身之际,不管那方大人如何凄惨嚎叫,他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甚至有些冷漠。
方大人忽然就没声了,也不动了,陆雨梧站直身体用棍子戳了戳他,仍没什么反应,他不由回头望向细柳。
细柳收起眼底那一分的诧异之色,走到他身边,俯身双指在方大人颈间探了探,随即起身道:“没死,晕了。”
“他啊,皮厚着呢。”
小门边的妇人莲步轻移,走来细柳面前,俯身作揖,鬓边步摇颤颤:“妾身柏怜青。”
细柳无声看她。
这位烟红楼的柏妈妈,亦是造船堂的堂
主,只不过当着陆雨梧的面,她并未称呼细柳,也并未直言自己身份。
“您与妾身想的不一样。”
柏怜青抬起头来,笑盈盈地看她。
“你收拾了再来见我。”
细柳眉眼未动。
窄巷里一点人声也没有了,柏怜青孤身立在那道小门前,一盏灯笼照朗照,她看着那两人于小雪中走远的背影,再瞥一眼面前这一地的狼藉,她叹了口气:“左护法脾气真大。”
夜里雪意渐浓,二人并肩而行。
月华薄薄一层,拨开浓墨般的夜色,细柳看向身边这温文公子,他手中还拎着那根棍子,也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侧过脸来:“怎么了?”
风吹衣摆猎猎。
细柳说道,“我没想过你会动手。”
陆雨梧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棍子,再抬眸,如盐的冰雪簌簌而落,轻擦她鬓边,他发现她唇边隐约扬起一分笑意。
“怎么?”
细柳迎上他的目光。
“没什么,”
陆雨梧将棍子往道旁一扔,夜风鼓动衣袖,他双眼微弯,也笑了起来:“你说得对,这口气出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