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没多少阳光,天色发灰,护龙寺的油布棚换成了毡棚,工部的几个官员在当中研究图纸,一炉子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一名官员冷得吸鼻子,打眼一瞧外头,那些个匠人村的百姓捡了好些边角料在一片空地上烧了好大一堆火。
他将手里的笔一扔:“咱们在这儿受冻,他们倒好,竟捡官家的东西生起火来了。”
“别抱怨了。”
另一名官员往外瞅了一眼,说道,“是那位小陆大人准许的,五殿下也说由着他们取暖,咱们没火,自个儿让人再生起来就是。”
正说着话,几人见那位小陆大人身边的侍者陆骧端着一盆烧红的炭火进来,他笑了笑说:“我家公子怕几位大人这里炉火灭了也没个人烧,便让我来送些红炭点炉子用。”
“多谢陆公子了。”
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白胡子官此时抬起脸来,说道。
一时间,其他几位也连忙跟着道谢。
“诸位大人不必客气,一会儿还有热姜茶送来给大人们暖身。”陆骧说着,便亲自去添了炭火,生起炉子。
一时倒令几位官员颇有些不好意思,都局促地看着他生完炉子离开才松了口气,也是这时,外头传来一片杂声,几人目光不约而同朝外头看,只见那火堆边两边人竟推搡了起来。
一官员叹气:“又闹起来了。”
哪怕陆雨梧这些天一直在从中调和,匠人村与流民之间的矛盾虽有缓和,却也始终没能根除,这两边人谁也不肯让着谁。
“我们生的火,你们要烤自己生去!”
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匠人村总能寻到些缘故来生事,就如此刻他们将流民们挡得严严实实,愣是不准这些人跟他们烤同一堆火。
“凭什么?大家都是在护龙寺做工,这火你们烤得,我们就不行?”流民当中亦有年轻气盛的,寸言不让。
“要不是有一位小陆大人为你们撑腰,你们能抢了咱的饭碗?”匠人村中有人冷笑,“一些没根的乞丐,你们是要饭要惯了,什么都想分一杯羹吗?”
这话几乎激怒所有流民的内心,好些挑砖石的,弄泥瓦的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挽起袖子奔过来:“看老子不打烂你的鸟嘴!”
底下两方人撕扯起来,那自江州逃难过来的老叟正踩着木板往重修的藏经塔上送木椽子,他停下脚步转过头:“都忘了陆大人的交代了?不许打架!”
“张叔,哪里是我们惹事,是他们欺人太甚啊!”底下流民堆里有人委屈地喊。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做出这副可怜样!”
两边人车轱辘话来回说,火气被挑得更盛,连藏经塔上忙活的工匠都一个个下去拉偏架,那姓张的老者抬起头见第三层栏杆边立着个浑身木屑的中年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汗:“姓刘的!陆大人是如何与你说的?你又是如何答应的?你怎么还三天两头地挑拨!”
“我挑拨什么了?”
那中年人觑着他,冷冷道,“他们不满是他们的事,我拦不住。”
“你……”
老者踩着木板要往上走,却不料身后与他同扛一根椽子的年轻人被往下冲的几个工匠撞了一下肩膀,椽子脱了他的手,老者一时间没个准备,身体骤然随之往侧边一仰,摔了下去。
足有三层高的距离,老者重重地摔倒在地,椽子狠砸在他身上。
“张叔!”
那年轻人一声嘶喊。
陆雨梧与姜變正在后山看一片前朝古寺的旧址,听见底下人来报,他便立即赶了过来,空地上却没人在闹,他们竟然出奇的安静。
陆雨梧匆忙拨开人群,正见几个人将压在那老者身上的椽子挪开,他嘴里一股一股地呕血,枯瘦的面皮不住地抽动。
陆雨梧瞳孔微缩,几步上前去扶起老者,却见他又呕出血来,喉咙里都是含混的声音,陆雨梧匆忙去抹他嘴边的血液,大声道:“陆骧!快去请大夫!”
陆骧转身冲出人群。
在毡棚里忙活的几个官员都出来了。
“陆……”
老者猛咳了几声,“陆大人,又……给您添麻烦……”
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胡须滴落在陆雨梧的衣袖,陆雨梧摇头:“张老伯,您不要说话,留些力气,很快大夫就来了。”
天色阴阴沉沉,张老伯嘴角一咧,满口鲜红:“小老儿今年六十三了,家里都饿死了,拼着一口气来趟京城,遇上您这样的父母官,多活一阵儿就是撞了大运了……值了。”
“对不起陆大人,”
张老伯颤颤巍巍,“给您添麻烦。”
只这样一句,他撑不住闭起眼,一点儿生息都没了。
火堆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的迸开火星子,陆雨梧抱着张老伯那一把干瘦的身骨,眼睑陡酸,他绷紧下颌。
陆雨梧抬起头,那一身木屑的中年人一手扶着栏杆,神情怔忡,显然没料到竟然会闹出人命来。
他慌神之际,对上底下陆雨梧的目光。
他几乎被那样一双眼盯得脊背生寒,
“刘三通。”
只听陆雨梧那道声音冷得砭人肌骨:
“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