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玉碗不知何时也已经醒了,正在看他。
陆惟下意识看一眼沙漏,怕自己错过抓捕刺客的时辰。
他自觉这个盹打了很久,但实际上只过去半刻钟还不到。
“抱歉,是臣冒昧了。雨落说,殿下有话对我讲?”
章玉碗点点头,又指了指边上的水壶。
陆惟会意,将水壶拿过来,手顺势摸了摸,还有些暖意,不用重新去热。
“臣服侍不好,让雨落进来吧?”
章玉碗却摇摇头,一双盈盈秋水只望着他。
陆惟心头一软,扶她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
他嘴上说自己服侍不好,其实很细心,连公主现在无法连续吞咽都考虑到了,每一小口之间都间隔好一会儿,确定对方已经将水完全咽下去,才会再喂。
“刚醒,不能多喝。”
一杯喂完,陆惟将杯子放下。
章玉碗也感觉自己有些力气说话了。
“你看上去,比我还要疲倦,像二天二夜没有睡觉……”
声音很轻很浅,像猫爪在他心上一挠。
但虚弱掩不住戏谑,一开口就还是那个熟悉的公主。
陆惟确实累,不说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和整合线索,光是在脑海里搜索复原整座长安城的地形布局,再找出刺客可能藏身的区域,就足够他耗费大量的精力,以至于坐在这里,一旦放松下来,他就会开始恍惚。
章玉碗现在连扯出笑容都会牵动伤口,只剩下眼睛还保留从前的狡黠。
“陆郎这样奔波劳累,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为了我?”她故意问道。
陆惟:“荣华富贵。”
她眉眼弯弯:“你在说谎。”
陆惟望着她,眼睛里倒映出躺在床上的公主。
章玉碗道:“陆惟,谎话说久了,会连自己都相信的。”
陆惟:“我没有说谎。”
他只是把话藏了一半。
章玉碗笑道:“若我今日死了,你在我尸体前都要说谎……”
吗字还未出口,陆惟的手已经摁在她唇上。
“殿下勿要口无遮拦。”
下一刻,他微微一震。
因为章玉碗就着他的手心轻轻啄了一口。
这妖女……
陆惟瞬间将手抽开,可还没等章玉碗反应过来,他直接俯身低头。
章玉碗微微睁大眼。
但她甚至没感觉陆惟任何压在身上的分量,对方就已经直起身了。
因为就在双方碰触的那一瞬间,陆惟感受到她因为伤势而造成的干裂与微凉,也闻见了更近的血腥味。
只一下,陆惟就清醒了。
柔软一触即分,温暖却似乎还停留在唇上。
章玉碗想笑,胸口却很疼。
“这也是为了荣华富贵?”
陆惟面不改色:“殿下也是荣华富贵的一部分。”
章玉碗表情古怪:“你怕是全身上下都烧死了,嘴还是硬的。”
“多谢殿下夸奖。”
陆惟看一眼沙漏,眼看不能再拖下去了,便将自己找到刺客的大概踪迹,寅时即将瓮中捉鳖的计划简单说了一下。
章玉碗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惋惜时间太短暂,还是陆惟太快反应。
“正好,我让你来,也有事与你说。”
她就讲了皇帝借宋今请神的名义,暂时不想立太子的事情。
章玉碗说完,才发现陆惟的表情很是微妙。
“你想到了什么?”
陆惟道:“自从博阳公主给我父亲说了柔然刺客的事情之后,这两天我顺便把博阳公主身边都查了一下,发现她有一个近侍,名叫岑庭,博阳公主无论去哪都带着此人,二人形影不离,出双入对,外面很有些传言,是关于他们俩关系的。”
公主离宫建府,有宫里内宦随侍是很正常的,像章玉碗这样的才是特例,因为她当年和亲柔然,身边没有带内宦,都是宫女和侍卫。
而内宦往往面相阴柔,比起正常男子更愿意曲意逢迎,博阳公主风流多情,既是与陆敏都有暧昧,再加个岑庭也不奇怪。
“这个岑庭,从前在宫里时,认过一个干爹,人称岑少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数珍宴上,曾抓住一个绛袍内宦,此人招认,是干爹陈内侍派他过来的,但实际上,宫中数得上号的内官我都查过,并没有一个姓陈的,即便有,也都是没什么资历的小人物。”
章玉碗听得很认真,及至此处,心头一动。
“你的意思,是我们一开始就听错了,他口中的‘陈内侍’,实则是‘岑内侍’?”
当时周身混乱不堪,绛袍内宦又生死关头,惊吓过度,他口音含糊,或者公主听错,都是有可能的。
陆惟点点头:“如果是这样,整件事就都联系起来了。假设这个岑少监负责与数珍会勾连,又暗中与柔然人接洽,岑少监的干儿子岑庭得知风声,无意间透露给博阳公主,博阳公主又和我父亲说了。所以那些柔然人能在长安藏身,肯定有内宦的协助,这个岑少监,必是个从中串联,举足轻重的角色。”
“但是,”他话锋一转,“既然陛下承认宋今能请鬼神,还借先帝之口来延缓立太子,那宋今对他来说肯定还有用,即便最后查到岑少监那里,我们可能也无法扳倒宋今。”
毕竟皇帝总不能前脚刚用了宋今,后脚就把这个“能跟鬼神沟通”的长秋令给杀了。
“不要紧,走一步看一步,眼下先将那个刺客捉住再说。我猜他们这次,也许是擅自行动,毕竟我眼下死了,对宋今没有任何助益,还可能会引火烧身。若是能让刺客跟宋今狗咬狗,也是不错的。”
受了伤的章玉碗,语速很慢,她说完这番话,额头立时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陆惟见状,自然而然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为她拭去汗珠。
却见公主喘过这口气,还有话继续说。
“陛下,果真像你说的,聪明却多疑,他先杀赵群玉,后延立太子,每一步凶险又恰到好处拿捏众人心思,将平衡术玩得炉火纯青,可是……咳咳,阿父曾说过,以权谋治国,终落了下乘,为人若是怀揣险恶私心,至坏不过害人害己,但治国不走大道,却会累及万千生灵。”
“我明白你的意思。”
陆惟竟似早知她会说出这番话,嘴角露出浅浅笑意,
“眼下是乱中有稳,陛下既能暂时维持这根丝线而不令各方妄动,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他又看了一眼刻漏。
将近丑正二刻。
“殿下,臣该走了。”
不知怎么的,进来之前纷扰繁乱的心绪,在经过这片刻的交谈之后,反倒变得一片平和。
他的内心宛若天地宁静,月色温柔。
陆惟亲眼看着公主抵挡不住疲惫,沉沉睡去,又亲手为她掖好被子,这才起身悄然离去。
待他踏出公主府,再回望灯火昏暗的正院,心中竟生出些许眷恋,仿佛身体被温柔乡沉沉拥住,不愿离开,直到夜风吹来,面上冰凉,他那仅存的一点温柔神色被彻底抹去,心中恢复冷静与缜密时,陆惟这才上马,一路往来时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