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风至已经让雨落将先前被橘猫叼来的布料拿来。
“你们看看,这是否眉娘先前穿的衣裳?”
洒扫婢女逐个辨认,都说是。
眉娘大声喊冤:“我那衣服弄脏了,自然要收起来,不能因为一件衣服就定我的罪!”
“的确不能,但你撒谎了。”
陆惟的声音响起,语气层层递进,音量却不高,在夜里幽幽的,随着身旁灯笼一晃一晃,似乎多了别样意味。
树影婆娑,夹杂灯下拉长的人影,森然深邃,蜿蜒溯洄。
“你说孙娘子是因为不能为李都护诞下子嗣才寻短见,那你为何会慌乱到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都拿出来,你用旧衣裳干了什么,才需要临时被换下来?难不成,害死孙娘子的人是你?你可愿当着你主母的尸身当众发誓,你从未做过亏欠于她的事情?”
刘复想起他“日能审阳,夜能审阴”的传闻,不由打了个寒颤,越发挨着柱子,仿佛贴紧柱子就多了份安全感。
他瞪大眼盯着躺在地上的孙氏,似乎下一刻对方的魂魄就能从尸身上飘出来。
“我没有,我没有!”
眉娘显然也被吓得不轻,瘫软在地上不断想要远离孙氏,偏偏陆无事将她按住,逼她盯着孙氏青白的脸看。
“不是我,不是我害的,她的死与我无关!”
“那你还不说?!”
陆无事这一声吼,在她耳边炸开,如同当头棒喝。
眉娘面色大变,脱口而出:“孙娘子是害了人,自己心里歉疚才死的!”
李闻鹊:“她害了什么人,说清楚!”
眉娘:“都护饶命,我们都是孙娘子来张掖之后才过来服侍的,实在是不晓得太多,只知自从木娘死了之后,孙娘子就时常私下无人时念叨,说这是报应,报应来了。我问娘子为何如此说,孙娘子说当年她在老家时,因为嫉妒当家娘子与都护要好,当家娘子为都护生下一双儿女,她却什么都没有,便曾给小郎君饮食里下过药……”
李闻鹊皱起眉。
他依稀记得,自己儿子周岁时的确曾有一次上吐下泻,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所幸后来也化险为夷,自那之后,并没有其它事情发生。
难道那次意外,是孙氏干的?
就算是,现在孙氏躺在地上,也已然无法追问了。
事情与眉娘说的的确对上了,但时隔这么久,李闻鹊的儿子也平安无事,孙氏还会一直耿耿于怀,甚至因此上吊自缢吗?
李闻鹊缓缓道:“我儿后来并不无大碍,而且时隔太久,她到此时才愧疚引生心魔,不合理。”
眉娘拼命摇头:“我没说谎,我没说谎!孙娘子当真如此说过,她还说,小郎君虽然后来没事,但她因为做了亏心事,内心老觉得不安,说不定自己没有子嗣也因为如此报应!”
这婢女说得有鼻子有眼,李闻鹊倒不好下定论了,他望向陆惟。
那头风至已经奉了公主之命,带人去搜查眉娘的屋子,此时正好回来。
“殿下,我们在床底下的盆子里搜出这个。”
风至手里是一件破破烂烂的旧衣,她将先前被橘猫叼来的布料拿出来,正好就跟这件衣服对应上了。
李闻鹊:“你若心里无鬼,为何将衣服藏起来?”
眉娘:“那衣服弄脏了,我便……”
李闻鹊冷笑:“弄脏了需要塞到床底下去,不让别人瞧见吗?”
陆惟仔仔细细将衣服查看一遍。
没有血迹,但是碎裂的痕迹却是用剪子剪开的。
也就是说,这件衣服是眉娘自己故意剪坏的。
他望向眉娘。
后者对上他的目光,瑟缩了一下。
陆惟闻了闻,发现上面除了草药味,还有一点烧焦的味道,再寻迹摸到衣角,果然沾了炭灰,只是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草药味是因为孙氏最近卧病,眉娘经常需要奉药拿药,衣服染上了药味不稀奇。
至于烧焦——
这天太冷,边城家家户户都会用炭盆,条件好点的才烧炕,眉娘屋子里有炭盆并不稀奇,古怪的是这衣服不仅被她剪开,还差点烧了。
应该是她发现用炭盆烧衣服,可能会烧很久,也容易引发动静,所以才打消念头。
为什么?
衣服上有什么秘密?
衣服弄脏了,洗洗便是,为何要剪开,甚至想烧掉?
那只能让人想到,毁尸灭迹。
“眉娘,你一直在孙娘子身边服侍,孙娘子也没有苛待你,你们名为婢女,实则起居用度与小家碧玉无异。边军大牢之苦,远非你这种娇滴滴的小娘子所能承受,你现在若说实话,还来得及。”
陆惟的声音越发轻柔。
他走到眉娘面前,半蹲下身,平视对方。
眉娘的脸色很可怕,是那种像死人的白,又还带着点儿活气,仿佛在阴阳之间徘徊,生命之线则捏在陆惟手中,只要陆惟稍稍动力将线扯断,她就会立马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陆惟甚至能听见她牙齿上下打颤,咯咯作响的声音。
“我相信,如果你家娘子死因有异,你这样的人,肯定不是杀人凶手,但如果你受不住刑死了,幕后凶手就会永远不为人知,说不定,他正在暗处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呢,你甘心吗?”
陆惟隔着衣袖捉住她的手腕,感受对方的微微颤抖。
“你这手,纤纤十指,受刑应该是先从这里开始的,先把手指全部夹住,不断收紧,放松,收紧,十指连心,每次你都能感觉到锥心的痛,但身体被绑住了,动不了,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手指骨被夹断,那种滋味,没有人愿意尝试,你想试试?”
泪水和惧意一并夺眶而出。
眉娘颤声道:“不是我,孙娘子真不是我害的!”
陆惟:“但你一定知道什么。”
眉娘嗫喏着,说不出话。
陆惟:“你家里人都没了, 父母早逝, 只有叔叔婶母,你听说都护府月例优厚,便想着进来干活,补贴家用,好让你堂弟娶个媳妇,若你出了事,他们都要受你牵连的。”
早在孙氏身边另一名婢女木娘死时,陆惟就已经将她周围熟识的人都查了一遍。
眉娘摒除乱七八糟的念头,咬咬牙:“孙娘子染了风寒后,又常做噩梦,是吃了厨娘给的方子才好转的,但是她却日日心神不宁,而且越发严重!”
陆惟:“哪个厨娘?”
眉娘:“苏氏!”
正是那个给公主饮食里下了毒又跑掉的苏氏。
陆惟与公主对视一眼。
这兜兜转转,就又跟苏氏扯上关系了。
孙娘子从老家过来,虽然独占李闻鹊一人,后宅也无争宠,但她想到自己膝下空虚,始终有所不安,这种焦虑加上水土不服,身体就容易出毛病。
她不好让大夫直接过来看病,也不想出门去看病,那样动静闹得太大,李闻鹊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怪她多事,后厨的厨娘苏氏,因为经常给孙氏做吃的,很合孙氏胃口,孙氏还见过她,赏了些东西,苏氏听说孙娘子胃口不开,心神不宁,就给孙氏献了一张药方子,说是能安神的,让眉娘去照方抓药,说吃了可以好转。
眉娘一开始去的是林氏药铺,那坐堂大夫看了方子,说没什么问题,后来孙氏吃了一些,的确有所好转,还让眉娘去外头继续抓来吃。
陆惟就问:“你还记得方子吗?”
眉娘自然记得。
“酸枣仁、甘草、知母、茯苓、川芎。”
药都是常见的药,药性平和,即便分量多点少点,也不至于中毒。
“我谨慎一些,听了那大夫的话,也没有次次在他们家抓药,还跑了其它药铺,孙娘子一共喝了四回,我是在四个不同的药铺里抓的。”
陆惟:“哪四个药铺?”
眉娘想了想:“林氏药铺、回春堂、百草堂、乐善堂。其中百草堂不配外方,我还是亮出都护府的身份,他们才肯的,而且他们配药后都会记录,现在去问应该还能问到。”
陆惟:“这些事,你方才为何不说?”
眉娘低着头:“那厨娘逃跑之后,孙娘子忧思更重,从前我们也不知道她竟是个刺客,生怕因此扯上瓜葛,哪里还敢说呢?可我也没想到,孙娘子会……”
这也是说得通的,毕竟作为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服侍的主家娘子突然上吊死了,眉娘为了避嫌,就隐下这一段。
陆惟听不出破绽。
他望向公主。
公主面色寻常,似乎也没有异议。
陆惟忽然发现,自从地下归来之后,他似乎默认了公主在此中发挥的作用,而且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公主主动冒险,他们现在可能仍对此地知之甚少。
可见,有个不拖后腿,能起关键作用的盟友,是多么重要。
李闻鹊随即命人出去,照眉娘说的四个药铺分头跑一遍,询问眉娘所说是否属实,又让人去后厨搜罗药汤熬剩下的残渣。
不过残渣在今天早前已经被人收拾了,连带熬药的药壶都洗得干干净净。
这也没有什么可疑的,毕竟孙娘子喝这调理的药也喝了几个月,一直没事,谁能想到今天正好就出事了。
李闻鹊深吸了口气,他内心实在疲惫,只是面上还得强撑镇定。
“李某治家不严,连累殿下与诸位在此,夜色已深,还行诸位回去歇息,此等家丑,就由我来料理吧,我会让人尽快清理此处,以免影响殿下居住!”
李闻鹊此人,打仗是有一手的,做事也很认真。
冲着皇帝提拔他当西州都护,他就一门心思研究打柔然,最后还把张掖郡给收复回来了,这都属于开疆的功劳了。
但他也有性格上的致命缺陷。
上次因为公主接连出事,李闻鹊有心弥补一下,就让人买下从长安运来的高价蔬菜,送到公主的饭桌上,可他没有就此事向公主示过好,还是公主自己发现的。
李闻鹊跟杨长史等下属关系平平,他不以势压人,也没兴趣跟这些人搞好关系,只要他们别扯自己后腿,爱干嘛就干嘛去,平时他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