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别伤心。

别伤心。

幺幺这样告诉重焱,也告诉自己。

这一颗颗星辰明明灭灭，看起来仿佛璀璨生光，却包含着无穷的险恶用意。

幺幺只能红着眼睛，紧紧地抱着这只小魔头。

她知道就算司命年轮给她带来了回溯时间之力,她终究也还是不能在那些时刻到场。

龙鳞被一片片拔下,又生长,再被拔下,被火烧。

那些尊贵的“神明”,以此玩乐。

到这一刻,幺幺终于完全领悟，在爸爸妈妈竭力告诉她的那些话里，所谓“神域与天道的扭曲”,到底意味着什么。

神域之内,所有神族孕育于天地之间,他们天生拥有远高于凡人的力量和身躯。在幺幺的认知里,神明应该悲悯，应该公允。然而他们过于优越,过于安逸,在数十万年的漫长光阴之后，神明早已连凡人的纯善之心都抛却了。

人间众生愚钝盲目，但至少有醒悟的时刻。而如今的整个神域，虚伪。傲慢。残忍。伪善。

对于凡人，他们高高在上。对于异类,他们折磨为乐。

或许幼年神魔的出现，正好是映照出一切扭曲的开始。

因为他天生不详，畸形丑陋，却拥有超过众神的强悍力量。所以众神将他踩在脚底下,□□，讥讽，以此来维护他们高高在上的神格。

于是神魔被所有人厌弃，被当做罪恶，然后这样的构陷有被带入人间，让他经受三万年误解。

幺幺吸了吸鼻子。

重焱的怀里一片冰凉。

她也不知道自己让重焱不要伤心的指令有没有用。毕竟哪怕是契约之主，也没法控制别人的心情。而她自己都觉得要难受得要命，心疼得心脏都要缩起来。

这是她的契约兽，是她养了很久的小魔头。

即便已经找回了他的眼睛、心脏、和脊骨，幺幺却依然会被神魔幼年时期遭受的一切而难过。

他们聚在一起，无数次拔掉重焱一身的鳞片，还会用火烧。每一次伤害，都对应上了幺幺熟悉的那些长存在重焱身上的陈年瘢痕。

怎么…怎么能这样坏？

神的自由，带来的难道就是恶的放纵？

那这样的神明，真的比神魔更配为神明吗？

她抱着重焱，温暖的脑袋不断地蹭他冰冷的颈窝，胡乱间想起很久前幻影魅魔制造出的迷颠幻境，当时，从小在家人爱里长大的幺幺相反遇见的凶恶暴力的家庭，而重焱看到的则是欢迎他、赞颂他、一片喜乐祥和的神域。

现在想来，那颠倒的场景，对重焱来说实在太过讽刺。

这扭曲的神域，以前欺负小魔头的那些神明，还有冥冥之中早已失去公允的天道……他们都在排斥重焱，因为他们无法接受一个被踩在脚下的东西崛起。

眼下青龙照夜神君被重创、丹凤锦珠又带回一个傻子，或许神域也如人间一样正在变天， 那些高贵神明或许正因为重焱的功绩， 重新塑造神域的秩序，拱立新的神君，和新的最强族群。

幺幺终于明白，即便重焱的父母已经被削弱，只要头顶的神域不死不灭，他们就永无宁日。

对方已经来势汹汹。

即便重焱拥有了令诸天更加忌惮畏惧的能力，但那些曾经亲自折磨上古神魔的人，会永远像那星辰画面中一样带着嬉笑，高高在上。

坏东西，都是坏东西！

幺幺脑瓜里想了很多很多，紧紧抱着重焱，在他雪白的领口擦了好多眼泪，连亲他的唇瓣都是湿漉漉的。

但她还是很用力很认真地亲，即便在他的心脏上署了名，她还是希望能直接告诉重焱——不。

你不丑陋。也不会注定被厌弃。会有人爱你。

重焱站直的身体一直绷得很紧，指尖也像冰川冻过一样冰冷。

但终于，在幺幺主动亲吻了他五下之后，神魔绷紧的背脊到底还是软化了一点，然后慢慢伸手，回抱住幺幺。

他其实不是因为回忆起了那些疼痛。在历遍剖心剜骨之后，神魔已经不再畏惧任何痛楚。但是…已经变得自由强大的上古神魔，终究还是不愿意在她面前揭开伤疤，露出血肉。

他已经有了完整的脊骨，完整的身躯，他想在她面前、她的家人面前挺直脊背，用三万年之后最有尊严的样子。

却猝然被来自九天之上的恶意一瞬间撕碎。

那些三万年前的画面能够星移而存，还能落到人间，向他们展现光影。

这是…星神一族的能力。

重焱琥珀色的瞳孔浮现出冷意，想起了许久前以日月星辰高高自居的那些神族，每一张清晰的脸。

对星神一族而言，他们自认来自高于神域的星域，比依靠体型而强大的神兽族类更高一级。所以，这些神明看待神魔，这样一个不仅巨大畸形还丑陋不祥的巨兽，更是眼中之钉。

重焱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两颗心脏在搏动。

代表神性的心脏充满难堪和愤怒，而代表魔性的那颗心脏里，凶兽的破坏欲达到了顶峰。想要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撕碎他们。把现在的，以前的，一并讨回来。

他知道他可以做到了。

但是当那些暴躁的破坏欲和难堪的情绪全都绞合在一起的时候，幺幺给了他新的命令。

他的契约之主，命令他不许伤心。

然后抱住他，亲了他。

然后重焱得到了很明确很清晰的“喜欢”。重重地落进重焱的耳中，让他浑身冰冷的血液瞬间回温。

即便看到他幼年的软弱不堪。即便得知他被整个神域踩在脚下。

她还是不遗余力地告诉他——“你是天底下最值得靠近的小魔头，你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小魔头。”

重焱低头，忍不住抱紧幺幺。在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竟脱口而出“谢谢…”

她的喜欢——无论是喜欢他的拥抱，还是喜欢他的亲吻，对他而言都太过珍贵。

被爱如同恩赐，重焱情不自禁地感恩。

幺幺捧着他脑袋亲来亲去的嘴唇却忽然一停。

然后照着他的脸颊咬了一口。

重焱茫然地垂眸，对上幺幺气鼓鼓的脸。

“不许说谢谢。”她一双鹿眼非常明亮。

爱是自然生成，不是刻意给予。哪里是可以道谢的事。

笨蛋凶兽没有被爱过，所以他不懂。但没关系。

她可以命令他懂。

于是重焱点点头，“好。”

重焱不说谢谢，不再伤心，被她的小手紧紧握着，再次看向那一片星光。

他们煞费苦心地送来这个“礼物”，只是为了戏弄？

还是另有所图…。

幺幺也绷紧了脸蛋，严肃下来，“重焱，你知道这是谁弄来的吗？”

能不能找到他。然后打死他。

…

“辰玖神尊的礼物已经送出去了？”

诸神环列的九天之上，依旧仙云雾绕，一片万年不变的祥瑞之景。

“那东西想必很喜欢吧。”

“哈哈哈——”

“不愧是辰玖神尊——”

众神交谈之间，辰玖神尊也跟着笑起来。

他身后的星盘轮毂不断转动，像是时间的流逝一般。

辰玖神尊的唇角始终勾着笑容，不知道这位老友，收到暌违三万年的“厚礼”，是何感受？

约莫很感动，但是不会落泪。毕竟从前就是如此，无论多痛神魔都不会哭不会叫。

也是无趣。

几位年轻的、都和神魔有着“友谊”的神明看够了乐子，终于渐渐散开。

辰玖神尊看着他们离开，唇角的笑容才淡了下去。

上古神魔不配影响神域，而其他这些神族，也同样不配和他比。

星神一族之所以在这几万年前成为神族中的佼佼者，辰玖更是新一代神尊中最突出的那个，正是因为他们星神一族的力量，来自神域之上更高存在的太虚之宙中。

星盘轮转，万古如是。那无穷无尽的星系之力源源不断地传入他的轮毂之中，随着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源源不断地化作他的神力。

所以——上古神魔如今的力量再强，怎么比得过浩瀚无穷的星域太虚？

他们族群，是唯一能够上达太虚之宙，得到天道秩序的神。

只不过在青龙照夜的统御之下，星神族已经韬光养晦数万年。

万古以来，神龙族因为天生兽形通天、神力巨大而统御神界，凤凰族以多年姻亲长盛不衰，星神族群明明才是最能洞察天机，了悟玄虚的真神，却不得不代代屈于神君之下。

但如此，转机已经发生。

他们，才是未来。

青龙照夜重伤消失，丹凤锦珠遭到天道诫壁的惩罚，龙凤后裔是个痴儿。除了最后一个意外增强了神力的畸形东西……

属于他们族群的、真正顺应天道的神统秩序，就快要落成了。

辰玖微笑着看向中空流动的诫壁。

诸神已经渐渐散开。

万丈诫壁下的惩戒未停，金钟之下轰鸣阵阵。

被倒扣在其中的丹凤锦珠形神俱裂之间，却依旧强撑着身后的尊严，没有发出一声哀鸣。

丹凤自始至终，不觉得自己有错。作为母亲，为孩子续命，有什么错？想剿灭魔胎这个错误，又有什么错？

在无比的怨恨之中，丹凤看到钟外落下的一道身影。

她眯眼抬头看去，只见辰玖神尊心情很好地看着她，声音也温和有礼。

“神后娘娘，您可知，照夜神君去了哪里？”

丹凤浑身浴血，不屑于同这样的小辈开口。

虽然此子是星神一族如今的领袖，但在她眼中，不过是和重焱那孽障同样大的稚儿。

辰玖见她不屑回答，遗憾地幺幺头，“没关系，神君有难，我还是愿意帮他一步的。”

这话中意味深长。谁不知道青龙照夜统御神界，尊为最强至高神，何时需要别人的帮忙？

星神一族的野心已经不再遮掩，他们想要取代龙凤的统御地位。

丹凤锦珠瞳孔中的赤火隐现，犹有凤凰之威，“龙与凤的荣耀，你以为真的能被轻易抹去吗？”

“自然是不能，”辰玖尊敬地点点头，“但您的长子，应该比较容易——”

丹凤瞬间睁大了眼睛，指尖抠出血，“你敢！”

“您不必太担心，”辰玖体贴地笑了笑，“毕竟——您还有一位次子不是吗？”

辰玖神尊转身优雅离开，身后传来丹凤锦珠神后撕心裂肺的怒喊。

丹凤的兽体呼啸着冲撞着天道降下的诫罚，狼狈得再也没有神后威严之姿。

或许在某一时刻，她心中真的升起了几分后悔，但下一刻就被烈火般的恨意燃烧。

没人能这么对凤凰！

没有人能拿走她稠缪万年才得到的一切！

也没有人能改变神域的统治，就算，拼上她的一切——

…

星神族日月神殿。

辰玖神尊站在漫天星盘之下，缓缓抬手，无穷繁复的星轨立刻显出行迹，瞬间溅起漫天星河，神族力量涌入那片漆黑之中。古老的阵法缓慢在星宿中排列，一十八颗星宿皆在其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