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钱,要钱跟要命一样,宋母急了,“是她不要脸地缠着我儿子,非要倒贴,她爹妈是被她气死的,我儿子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把脏水全泼我儿子身上!”
当初确实是王英慧先喜欢宋明杰,不顾姑娘家的名声追求他,纠缠他,要死要活地闹着要跟宋明杰在一起,逼着父母答应……
宋明杰回城后,她追过去,他明确地告诉她,他从来就没喜欢她,被逼无奈才跟她在一起,他心里一直喜欢的是郑美珠,她是他的污点……
如果不是她,她父母不会气死……
王英慧脸煞白,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宋文瑞挡在母亲面前,愤怒道:“我不准你这么说我娘!你泼脏水到我娘身上,他就无辜吗!他就是个抛妻弃子、欺骗别人的人渣!”
“他是你爹!不孝子要遭天谴!”
宋母气不过,还想伸手打他。
大队不断不断地灌输,赵村儿大队的人,在家里互相怎么打怎么闹,绝对不能让外人欺负。
郑广梅下意识地挡在宋文瑞的面前,刘广志伸手攥住宋母的手腕,不让她打他们村儿的娃。
而夫妻俩动完,才反应过来他们干了啥,忍不住对视。
郑广梅恶狠狠地瞪他,别开眼。
刘广志松开宋母的手,脚动了动,又停下,没有挪开身体。
赵新山冷声道:“这是赵村儿大队,轮不到你们动手教训我们大队的孩子,你们要是过来闹事儿的,就不要谈了,这里不欢迎你们。”
“我们不是来闹事儿的。”宋明杰这时才出声劝阻母亲,“妈,说那些过去的事儿没有意义,我做错的事儿,我认,你别因为心疼我就这样儿……”
有些话,只能母亲替他说。
宋明杰还要挽回形象,转头抱歉地看郑美珠一眼,又对王英慧道:“我们之间的纠葛,我不想多提,现在不是钱的问题,是文瑞这孩子的人生不能毁了。”
赵柯眉头一挑。
王英慧无神的眼微抬,不懂他想说什么。
宋明杰视线越过挡着的人,痛惜地看着宋文瑞,“文瑞到底是我的血脉,我既然来了,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在乡下蹉跎,以后只能当个农民,我想接他到身边教养。”
王英慧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搂紧宋文瑞,“别想抢我儿子!”
屋外的老太太们面面相觑。
屋里,赵柯按住要跳起来的赵芸芸,和赵新山交换眼神。
宋母刚开始不理解,他们可不是来接宋文瑞的,但她了解儿子,眼睛转了转,想到带走宋文瑞了,就不用给钱,怎么养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到时候也没人说他儿子“弃子”了。
于是,宋母一反刚才的愤然,改口道:“明杰说的有道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孙子,你看看你给他养成什么样儿,又瘦又黄,还骂爹顶撞奶奶,我们接回去好好教养。”
宋文瑞大声拒绝:“我不要!”
宋明杰眼神不忍地看着他。
这样的眼神,刺激到宋文瑞,“我不需要你这种人教养!你根本就不配!”
宋明杰越发惋惜,像是没法再视若无睹,重新面向王英慧,“人不能永远这么自私,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我能不让他吃苦,给他更好的生活,你怎么能自私地忍心让一个孩子从小照顾你?”
王英慧抗拒地摇头,“不是的,我不是自私,文瑞是我唯一的儿子……”
宋明杰又加重语气,“我的错我承认,你为什么不能正视自己,你以前就是这样,我但凡有一点不如你意,你就疑神疑鬼,非得把我圈在你身边,现在你又这么对孩子,你到底怎么样才能不让身边的人这么辛苦?”
“我没有!”
王英慧哭着大喊,“我没有!”
“你要是真的爱他,就该为孩子的人生考虑,让他到我身边来……”
“我爱文瑞,我……”
王英慧迟疑了。
她为了可笑的自尊,会同意的。
宋明杰微微垂眼,遮住眼里的嘲讽。
乡下姑娘,他只要表现得绅士温柔一些,就会勾到。
赵村儿大队好几个跟王英慧年纪相仿的姑娘,明明选姓赵的姑娘更能轻松点儿,他为什么选王英慧?当然是因为姓赵的,不容易甩脱,但王英慧好拿捏。
窗外的老太太们没声儿了。
宋明杰和王英慧具体的相处方式,他们谁都不知道,但王英慧是怎么对待宋文瑞的,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
难道,真像宋明杰说得,待在王英慧身边,那么窒息?
这时,宋明杰转向郑美珠和郑母,歉疚地说:“妈,美珠,对不起,文瑞、文瑞还小,我一直在逼迫自己不要去想赵村儿大队的一切,可……可我实在没办法对他放任不管,如果……”
他像是说不下去,一脸痛苦。
郑母看向女儿,郑美珠有些松动。
她拖着将生的肚子也要亲自过来,就是没办法直接给宋明杰定罪,没办法轻易割舍他们之间的一切。
这几年,他们那么好。
如果他真的情有可原……
“打断一下。”赵柯忽然出声,“我想,是不是也得尊重一下孩子的意见?”
宋明杰不赞同,“文瑞还小,他怎么可能知道什么对他好?”
赵柯没理会他,直接问宋文瑞:“咱们不管这些不负责任的大人过去有什么纠葛,你就说你的想法,你想怎么样?”
宋文瑞扭头看向抱着他的母亲,然后回头,坚定地说:“我娘不能没有我,我就留在大队,哪儿也不去,他们必须给我们钱!”
王英慧满眼的泪,“文瑞……”
赵柯了解了,对宋明杰道:“听见了吗?文瑞不想走,一千块,该拿拿,别废话。”
宋母急躁,“我们自家的事儿,跟你们这些外人有啥关系?”
“王英慧不同意,你们就不可能带宋文瑞走。”
宋明杰给王英慧施加压力,“王英慧。”
“养大宋文瑞的是大队,不是王英慧,也不是你们,就连她王英慧也是我们大队在养着,今儿宋文瑞说不走,她就不能答应。”
赵柯直视王英慧的眼睛,眼神里透出的涵义,是“你敢答应一个试试”。
“谁撑着家,谁说话就好使,宋文瑞不管几岁,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他就能做决定。”
宋母气急,“你们、你们大队怎么能这么霸道,没有这个道理!”
老太太们瞬间同仇敌忾--
“放你娘的屁!”
“我们大队最讲道理!”
“我们凭啥不能霸道?王英慧家吃得饭喝得药,都是集体省出来的,宋文瑞跟吃百家饭没啥区别!”
那句响亮的“放你娘的屁”,来自于赵柯亲爱的姥姥·前前妇女队长·刘妮儿同志。
赵柯、赵新山无奈地看向老太太。
她好歹以前是个干部,怎么能这么放飞?也太不拘小节了。
赵新山想说“影响不好”,可不好当众训老太太。
他憋得难受,本来想抽口烟,手刚摸进口袋,往出掏烟叶,抬头看到孕妇,一顿,又塞了回去。
赵新山语气不太好,对赵柯道:“赶紧往下走。”
赵柯看向赵芸芸。
赵芸芸点点头,起身走到窗边儿,踮脚招手,“唐队长、顾校长……你们都进来吧。”
老太太们回头,这才发现,不知道啥时候,现在在大队的几个知青都来了。
唐国伟、尹晓娟夫妻,顾校长、吴老师夫妻,庄兰、苏丽梅都来了。
吴老师还领着树根儿。
他们挤进屋来,自顾自地搬凳子坐在后面。
刘广志和郑广梅看见树根儿,又当没看见。
“这些知青,宋同志有的不认识,他们是在你之后来的,你认识的知青,不用我介绍了吧,还有个胡知青,他在公社的酸菜厂上班,不能来跟你打招呼了,当然,你要是想要见见,我可以给你地址,等你们回去的时候,在公社见面。”
宋明杰强撑着,不解,“赵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柯道:“你一直强调插队生活艰苦,强调逼不得已,他们都是知青,最有发言权,正好,畅所欲言,大家一起聊聊过去的生活。”
郑母和郑美珠立即扭头向后看。
宋明杰表情不好。
赵柯看向知青们,“下乡苦吗?”
顾校长和吴老师是最苦的时候来的,那时候还是饥荒,饭都吃不饱,全村都勒紧裤腰带,饿得皮包骨,恨不得吃树皮。
唐国伟和尹晓娟比宋明杰晚来,俩人都不适应辛苦的劳作,起初手上脚上全都是磨出来的泡,后来又变成了茧子,艰苦环境下的惺惺相惜,他们结成了革|命夫妻。
庄兰和苏丽梅也辛苦过,不过说起下乡生活,就比较阳光积极了,处处都透着希望。
赵柯又问:“我们大队有什么让你们逼不得已的吗?”
几个知青互相对视,庄兰和苏丽梅自然是摇头。
顾校长年纪最长,他来说,“起初我们是能明显感觉到,大队看不上我们干活……”
窗外,老太太们接茬——
“哪有你们那么干活儿的,连草和苗都分不清,那不是糟践庄稼吗?”
“笨手笨脚的,啥都不会干,下乡来有啥用?”
“那些没见识的小伙儿姑娘瞅着你们知青白白净净会读书,稀奇的呢,饭都吃不饱,还掉书袋子呢!”
四个老知青笑得不好意思。
那时候,他们心高气傲,也觉得乡下人不懂他们,故意为难他们。
赵二奶嫌弃地看一眼宋明杰,“我孙女婿胡和志也是知青,我啥时候都这么说,我们家一点儿都没看上知青,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屁事儿还多,也就骗骗小丫头,要不是拗不过我那傻孙女,知青都得哪凉快儿哪待着去!”
谷老太太则是瞅着王英慧道:“我记得,英慧爹妈当初也可反对你俩在一块儿了,只是别不过闺女……”
言外之意,宋明杰自个儿不同意婚事,王英慧再怎么倒贴,赵村儿大队和王英慧爹娘也不会威逼,他们巴不得离得远远的。
郑美珠先前松动的心又开始撕扯,疼痛甚至蔓延到别处。
宋明杰不能认,可他说什么?
说日子苦?那别的知青怎么都能过?
还说迫不得已?可郑美珠和郑母会信吗?
宋明杰满头大汗。
宋母坐不住,指责:“你们是一伙儿的,你们当然合起伙来这么说!”
赵柯拿起桌上放了很久的信封,递给刘广志和郑广梅。
俩人懵了一下,郑广梅性急,起身接过来。
他们参加过扫盲,不是特别复杂的字都认识,基本能读信。
两人看着信,神色变了又变,尤其是刘广志,神情……很复杂。
郑广梅瞪他,恶声恶气:“咋?心疼了!”
赵新山严肃叫停:“注意场合,吵架回家吵去!”
郑广梅又狠狠瞪刘广志一眼,重重地坐回板凳上。
“我们大队总共有个知青跟村子里的人结婚,其中一个胡知青,刚才说过了,另外还有一个女知青万知青,也回城了。”
赵柯冲着后面的树根儿招招手。
树根儿正跑神儿,见状,脚步轻快地挤到前面来,“赵主任!”
赵柯自然地从兜里掏出一颗奶糖,剥开,抬手。
树根儿习惯地张开嘴,吃到嘴里,吧唧吧唧地舔。
郑宋两家人都是第一次看到树根儿,轻而易举地看出,他的样子不太正常……
脸上一直有纯净的笑容,眼睛很干净,可太纯了……
一个这么大的少年,怎么可能全无鬼灵精的心思?
“他……”郑美珠不忍心问下去。
赵柯点头,肯定他们的猜测,“生了场病,现在也是我们大队养着。”
大队?
不是亲人养着吗?
树根儿亲爹刘广志若有所感,有些抬不起头。
“我们大队可没有闲心针对宋知青一个人,当初决定去信给宋知青的时候,我也顺便托人打听了一下万知青的情况,她最后一个亲人生病,所以为了回城,匆匆忙忙嫁了个比她大十岁的鳏夫,对方有个孩子,万知青没有工作,在家里伺候老的小的,她邻居说她手里一分钱没有,还要被婆婆打骂,被继子嫌弃。日子过得很艰难。”
赵柯微顿,“树根儿妈就是万知青,万知青走后,他发高烧,才变成这个样子……”
“这是另一个被抛弃的、绝对无辜的受害人,不管是万知青还是宋知青,我想知道,他们拿什么样的‘迫不得已’能洗出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