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体型圆润的老者也经历过诸多风雨,一路行来,亏心的事不是没有做过,可那一刻,与江承函充斥着怒焰的眼睛对视,还是有种被针扎到的心虚感,叹息着挪开了眼。
孟长宇和周沅在一边站着,拳头捏得紧而实,气息颤抖,想要不顾一切上前劫人,但都被老者厉声喝退。
周沅盯着苏韫玉,毫无疑问,这是一张温润雅致的脸,她不止一次见过他笑着同人说话的样子,懒散的漫不经心,可极有分寸涵养,属于那种随意一瞥,就能知道,他出身并不一般。
只是彼时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再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形。
周沅最后还是扑了上去,她紧紧地握着天极门门主的手,嘴唇颤抖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看着苏韫玉,全无形象地泪眼朦胧,哽声问:“你究竟是谁……神罚令,是楚家下的吗?”
孟长宇在一边,用尽全身毅力强撑着,也还是半跪下来,咬牙红了眼睛,声音从齿缝间溢出来:“纵使四十八仙门不仁不义,自私至极,陷山海界于危难之中,可你们这样强行登门,迫使四十八仙门与你们站在一头,难道不也是不顾他人性命,虚伪自私至极吗?”
苏韫玉闲散蹲下,两只手各自搭在膝头,见到老熟人,他仍旧是笑的,看上去脾性很好,叫人如沐春风,只是眼瞳里深邃漆黑一片,不见半点笑意流泻,声音淡淡的:“啊,是你们两个,你们不出来,我也预备要去找你们。”
天极门门主紧张起来,他挣动着叫嚷:“这事你们已经查得十分清楚了,错都在我们,和小孩没有关系。”
苏韫玉慢条斯理地用灵力封了老者的嘴,孟长宇和周沅顿时怒目而视,却见他垂着眼,从灵戒里拿出两个灵盒,递给他们,才慢慢先回了周沅的那句话:“楚家没有那么神通广大,下不了神罚令,它啊,只有给你们擦屁股,再被你们谋害的命。”
灵盒一打开,孟长宇和周沅都在原地怔住,而后陷入长久沉默。
“收了吧,她答应了你们的,星脉仪和命盘,一回去就给你们找了,这次出来,也特意嘱托要我带给你们。”
苏韫玉敛着眼,扯着傀儡线的棉线,这才抬眼去看孟长宇,话音轻到有些发冷:“你说得对,原本,我是不必登门的。”
“我们其实可以学你们的做法,将深潭里的秽气取出一部分,封印都不必加,直接丢到凡界里。”迎着孟长宇陡然收缩的瞳仁,苏韫玉仍笑得温和:“这样,就没什么我登门强迫你们的说法了。”
“你说,到时候是谁求着谁出手?”
他说这段话时,白凛也赶了过来,无声地听着,他师门里也有大批的长老被带走,其中不乏教导过他的执事,向来用剑护人的剑修这段时间是连剑都不敢拔。
不是怕。
是虚。
心虚。
所以被苏韫玉这样轻描淡写威胁陈述时,只能生生受着,因为人家说的都是事实。
“被逼到这种份上还在考虑凡界的生死,你们觉得她自私虚伪,我却觉得她是太心软善良了。”
说完,苏韫玉与天极门门住震动的眼睛对视,敛了笑:“他们还是孩子吗?有人似他们这样大时,就已经为了三界苍生填了深潭。”
“门主,你知道,山海界里,似他们这样大的‘孩子’,有多少吗?”他慢条斯理:“而你们,要将他们全部杀死了。”
说完,苏韫玉将天极门门主丢给傀儡人,转身朝着千里观的方向去了。
他走后,周沅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孟长宇默然不语,白凛用龙吟剑敲了敲孟长宇,语气寡淡:“你们怎么想的?”
“说话。”
孟长宇颇为狼狈地抹了把脸,哑声惨笑:“还能怎么办,努力修炼守山门,天极门经历这一出,怕是要掉出四十八仙门前十了。”
“还在意这些虚名?”这段时间,白凛瘦了很多,往风里一站,衣裳贴着身体往后飘,衬得他跟竹竿似的修长,“他也来过我们宗门了,宗主修为被废除一半,现在还在榻上躺着休养,长老们个个被吓得不行,有牵连的都被带走了,没牵连的都连夜云游四方去了,现在宗门竟轮到我管事了。”
他一个最惜字如金的人突然说这些,孟长宇有预感似的看向他。
“他其实说得不错,山海界五大世家可以那样做,他们或许没那个机会动手,但楚明姣有——可她没有。”这个时候,剑修的某种正直好像就异于常人地显现出来:“我们该感谢他们没有。”
“本来,深潭也不仅仅是山海界的事,那里面关着的,是属于三界的秽气。”
周沅擦掉了鼻涕眼泪,声音还透不过气来:“你想当说客,让四十八仙门最后加入山海界的阵营,帮他们抗击深潭吗?”
“我想还一还龙吟剑的人情。”白凛说得尤为直白:“若是最后成功了,三界同庆的大好氛围里,我们去求求情,放几个将功折罪的人,应该也不成问题,我看他们不也是真正咄咄逼人的人。”
周沅裂开嘴笑了下,但她一动作,就扯到了唇上的干裂,流出血痕来:“你还真别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唯独孟长宇还别别扭扭,他撑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微不可见嘀咕:“事是可以做成这么个事,但我一想到这个出自山海界……还是这么狂,求人都这么狂,我就没见过是这个态度的。”
“行了吧你。”周沅自己爬起来:“这要换做是你,山海界丢一团秽气过来,别说是这种态度了,你能气得算准风水去迁人祖坟。”
孟长宇摸了摸鼻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面发生的事,苏韫玉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这么一场交谈,他简单和宋玢说了说这边发生的事,说完,问:“神谕的事,楚南浔和你说过了没?”
说起这个,宋玢来精神了:“怎么没说,当时楚明姣就在我旁边,我还念叨什么事啊,居然是找我的。”
苏韫玉浑身懒骨头一敛:“她也知道了?”
“怎么不知道啊。”宋玢大倒苦水:“你不知道我当时内心千回百转,舌头怎么转都说不出来几句动听的人话,怪我,怪我从小到大只想多结交兄弟,哄女孩子半点不擅长。”
“楚明姣今天眼睛都红了,我生怕她掉眼泪。”
说完,他又随意扯开了话题:“他们现在在开小会呢,我偷个懒,太动脑筋,费胆量的事我干不来,等他们有了对策再通知我。”
联络玉简那边和卡壳了似的,好半晌没动静。
宋玢:“苏韫玉?人呢?”
苏韫玉声音慢吞吞的,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在呢,别嚷。”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要我说,既然这个禁令下了,你也别多待了,现在这个局面风云变幻的,你可别到时候回不来了……啧,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着呢。”苏韫玉像是从榻上翻身起来了,他道:“原本想再过几天回,这边还有些事没探清楚。”
那边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动静,他想了想,勾着挂在床边的小包袱往外走:“算了,我还是现在回吧。”
说着,他伸手掐断了玉简上的灵光,话语格外无情:“不聊了。”
宋玢:“?”
苏韫玉回潮澜河的时候,夜色颇深,因为一场接一场的雾霾与大雪,天穹上没有星月,四下俱静,唯有长风呼啸。
他在踏入山海界的一瞬间,感受到一道隐晦而强大的神识,那道神识在他身上扫了扫,随后淡漠地散去了。
知道是谁在看,他冷着眼不避让,也不正面交锋,操控着傀儡人往边上一甩,吩咐它:“去凡界来往山海界的通道守着,那群人到了,即刻押到祭司殿交给代理大祭司处理。”
宋玢现在升职了,从三祭司一跃而上,成了代理大祭司,在祭司殿属于无人敢管的身份。
傀儡人在黑夜中灵猫一样跳出去,悄无声息滑远了。
苏韫玉捏着联络玉简,随意找了个地方蹲着,开始联系里面储存的第一道灵识,每次都是灵光一起,就蓦的断了,证明那边同时在占用玉简与人交谈。
他隔一段时间,就联系楚明姣一次,灵光火速亮起又熄灭,他都不甚在意,难得的抱有了十二分的耐心。
等灵光终于稳定的时候,他诧异地挑眉,发现自己脚都蹲得有点麻了。
“苏韫玉?”楚明姣喊他:“这么晚找我,出什么事了?”
听声音,不像哭过的样子。
情绪也还算稳定。
苏韫玉换了条腿倚在树边,略松了口气,问:“没事。你在哪?我去找你。”
“你回山海界了?”她有点惊讶:“凡界的事处理好了?”
“差不多了,我在潮澜河问了一圈,都没看到你人,这么冷的天,你跑哪里去了?”
和楚明姣慢慢磨了一会后,总算套出来个地址,苏韫玉早习惯了她这心情不一好就到处乱跑的行为, 收起玉简后起身, 抖了抖肩头覆落的雪,在原地开了个空间漩涡。
准备开导不怎么能自己想通的楚二姑娘去了。
楚明姣不在潮澜河,也没回楚家,随便在百里外找了片稻田,在田埂上坐着。这个季节,按照常理,稻子都该蔫成金黄的枯草烂进地里了,可灵农们巧手巧思,愣是叫它们在冬日也沉甸甸地缀上了穗粒,颗颗香甜饱满。
山海界处处充斥着奇遇美妙。
苏韫玉扯了一侧的几片树叶垫在地上,在她身边坐下,同望着远方,道:“这要是换做从前,要开导你简单得很,只需要一句话。”
“——走,陪你练剑去。”
楚明姣笑了下:“你别说你是专程赶回来安慰我的。”
苏韫玉没有否认,给了她个“你觉得呢”的眼神。
“没到这一步吧。”
她双手托腮,眨了下眼:“我没你们想的那样脆弱。”
“是是是,知道你最坚强,谁还能有楚二姑娘坚强?”苏韫玉看向她,稍稍正色:“你转过来,我看看。”
楚明姣抿着唇转过去,倒也真让他看。
明明也没很久不见,她人却肉眼可见瘦得厉害,肤色依旧白腻,被冷风持久地吹了段时间,圆圆的鼻头与两腮都红起来,透出种雪里透红的生动。
看上去,除了精神萎靡一些,其他地方并没有太大变化。
苏韫玉盯着她看了半天,扶额说:“我还特意和你哥哥说了,想着这事先别告诉你。”
“这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楚明姣撇嘴:“早说晚说,我总会知道,而且,我们总共就只有这么点时间了。”
十七天时间,还分什么早晚。
苏韫玉屈指敲了敲她的手背:“剑心怎么样了?”
楚明姣眼神不太自然地闪烁一下,很快遮掩过去,摊着手笑起来:“就……还是老样子啊,能有什么变化,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好起来。”
“省省吧,你少在我面前扯。”苏韫玉也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看在我连夜奔波,累得嗓子冒烟的份上,好歹给我句实话?”
僵持半晌。
楚明姣缓慢吐出一口气:“恶化了一点。”
“再恶化下去,是不是要彻底碎了?”
“没到那种程度。”
“但也快了,是吧?”
苏韫玉顿时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化身成了楚南浔,甚至比楚南浔还更为极端一点,对江承函这个人,浑身上下,写满了一百个不认可,不满意。
潜意识里,他知道罪恶的源头是深潭。
他也知道,这是迁怒,但克制不了。
他从小看着开心到大,骄傲到大的姑娘,怎么就因为江承函搅成了这种乱七八糟的样子。
怎么能不让人心疼。
“从现在开始,凡是和神主殿有关的事,你都别插手,也不用过问了。五大家的少家主都不是无用之辈,你不信他们,还有我和你哥哥在盯着。”
楚明姣才想拒绝,就听他又丢下一句:
“你若是执意要管,剑心的事我替你瞒不了了,你自己想想怎么和楚南浔说。”
一击毙命,楚明姣愤愤起身,换了个离他很远的地方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