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北城老城区的某座居民楼里。
金属防盗门在夏鸢蝶面前拉开。
臧老太太满面和蔼的笑,扶在门边:“小鸢蝶儿?”
老太太的儿化音逗得夏鸢蝶眼角垂弯:“臧奶奶,我又来打扰你了。”
“什么叫打扰,要不是知道你忙,我还巴不得你天天来打扰我呢,”臧美芝笑着迎她进去,然后意外地瞅了夏鸢蝶身后一眼。
“嗳,小烈今天没同你一起来啊?”
提到这个,夏鸢蝶笑意淡下了些,有点无奈:“他公司里……最近很忙,抽不出身,只能我自己来看您了,您可别怪他啊?”
“你看你说的……”
臧老太太将防盗门拉上,转身进了屋内。
和往常夏鸢蝶隔三差五来这儿过的周末一样,她仍是边陪着老太太聊天,边洗洗蔬菜水果,准备饭菜,然后收拾好了就端出来,到餐厅里和老太太一块用餐。
今天却有个例外。
老人上了年纪,眼睛难免花得厉害,家里电视惯来是不开的。好在耳朵还不错,就只听听广播。
夏鸢蝶正从厨房里将最后一大汤碗的蛤蜊汤向外端时,就听见了臧老太太的声音:“小鸢蝶儿,你快来听听,这广播里是不是说的小烈他公司啊?”
“啊?”
夏鸢蝶将汤送到餐桌上,放下隔热手套间,也已听清了广播频道里两个主持人的话声。
聊的正是Helena科技最新的Pre-C+轮的融资困境。
夏鸢蝶眼眸微黯了下,面上只笑了笑,她将手套放在一旁,拿起旁边的汤勺和小汤碗,给臧老太太盛汤:“没看出来,您还挺关注国内经济新闻的。”
“不许打岔。”
臧老太太故作嗔责:“这里面说的,小烈的那家科技公司融资困难的事情,是真的吗?”
见老太太执着,夏鸢蝶没法,只能将前后因果和大概情况跟臧美芝说了。
一番话讲得差不多。
臧老太太听得脸都拉下来了:“这个游怀瑾,自己什么出身是不是忘了,竟然还瞧不上我们小鸢蝶,人可不能这么忘本的。”
夏鸢蝶一怔,不由失笑:“游叔叔也不算忘本了,到现在,我们山区那边每年还能收到他们集团的扶贫专项款呢。还有两座学校,也是他们建起来的……至于我和游烈的事,可能天下父母心吧,他不愿意接受也正常。”
“正常什么?我们小鸢蝶明明那么优秀,换再多人,都吃一样的苦,谁能像你今天一样?”
不劝还好,越劝,臧奶奶越起来火了。
夏鸢蝶哭笑不得,只能配合地顺着玩笑:“如果您是游烈家里的长辈,那我就好过多了。”
“也是,”老太太遗憾,“要不是小怀恕打小就定了娃娃亲,你现在指不定已经是我孙媳妇了呢。”
夏鸢蝶笑着附和。
她知道臧美芝有个独孙,全名不知道,只听老太太偶尔提起来,就是一句“小槐树”,夏鸢蝶每次听见都有些忍俊不禁。
“你刚刚说,游烈不愿意接受国外资本注资?”臧美芝想起来,“这是为什么?”
夏鸢蝶想了想:“我们没聊过这个问题,但我想,应该是和上个世纪到这个世纪国内的航天困局有关吧。他本心毕竟是想进入国有研究所的,虽然因为……”
女孩眼神微晃,很快又被笑意遮去,“虽然没去成,但他可能不太希望有国外资本插手到自己公司的航天研发里。”
“资本圈里这么原则分明,还挺难得,”臧美芝笑道,“那华人资本家,总可以考虑一下吧?”
“嗯?”夏鸢蝶微怔,不解回眸。
“我儿子在欧洲就是金融相关的,我记得听起过,他们那边有位华人投资家,在欧洲成立了一家还算有名气的创投机构,规模可观,这两年里,那个人好像是有意回国内发展的,只是没遇上合意的项目……”
怔滞过后,夏鸢蝶有些紧张起来:“您知道是哪一位华人投资家吗?”
“秦济同,‘扁舟共济与君同’的济同。”
夏鸢蝶眼睛都亮起来了,盛好的汤碗放到臧老太太手边:“谢谢奶奶!我这就回去一趟,请律师朋友帮我打听清楚!”
“哎!饭还没吃呢!”臧老太太抬筷。
“不吃了,您慢用!”
“……”
臧美芝含笑也无奈地看着,一贯从容淡定得什么事都惹不出多少情绪的小姑娘,在客厅里匆忙来回,收拾钥匙外套都手忙脚乱的模样。
夏鸢蝶离开前不忘跟她抱歉:“奶奶再见,我下回一定把这顿陪您补回来!”
“去吧。”
臧美芝笑着摆摆手。
等房门合上,老太太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屋子里,沉吟片刻,她扶着桌子起身,去旁边桌柜上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通讯录里最多的就是夏鸢蝶给她打的电话,其次还有个国际号码。
臧美芝靠着沙发,慢悠悠坐下,把号码拨出去。
十几秒后,电话就接通了。
“妈?”对面似乎很意外,“您怎么想起主动给我打电话,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咒我呢是吧?”老太太气哼哼的。
“怎么会。”对面男人笑叹,“您说,我听着。”
“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小鸢蝶吗?”
“每次电话您都提她,您说呢。”
“那有家叫海,海什么娜科技的公司,”臧奶奶努力回忆,“做火箭的,你知道吗?”
“Helena科技?”
“对,就这个。”
“国内新锐崛起的独角兽商业航天公司,略有耳闻,”对面男人停顿了下,“听说他们的Pre-C+轮融资因为创始人的一些私人原因有些陷入僵持。您给我打电话,不会是为了……”
“…………”
夏鸢蝶并不知道,自己走后,臧老太太的家里进行了怎样一场跨国谈话。
坐上回程的车,在车里,夏鸢蝶就给乔春树拨了一通语音。
乔大律师的对口就是金融部的非诉,给不少投行和公司做过金融调查,跨国业务他们律所也涉及颇多。
这方面的信息,找她是最便捷的了。
乔春树那边也痛快,按她自己说的,确实有些靠信息吃饭的水平,她很快就查完相关信息,将电话给夏鸢蝶拨了回来。
“这济同资本,在欧洲那边的创投机构里是很有名的,甚至还入选过几次国际创投机构排行榜前列。不过它这位创始人倒是低调得很,而且十分神秘,我们业内同事都说很难见着面,也没听说过他有回国投资的意向啊——你这消息哪来的?”
夏鸢蝶微蹙眉:“那就是很难联系到了?”
“确实有些困难,反正国内目前没有他们的投资先例,圈内律所方面也没听说过哪家和他们接洽过。”
乔春树迟疑了下,又道:“但这看着确实是个困局突破口,按照我这边能查到的资料,济同资本绝对有能力领投Helena科技的Pre-C+轮,游氏集团和仁科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那边。只是在意愿方面,就有些不好说了。”
“那……”
夏鸢蝶有些不死心,正要再问,手机忽然响起通话插入的震动。
她拿下一看,见是臧老太太的电话。
“乔乔,我先接通电话,待会儿再联系你。”
“好。”
夏鸢蝶接起电话:“臧奶奶,怎么了吗?”
“我跟我儿子打了通电话,他那边能给你争取到和这个秦济同见一面的机会。在下周日,需要你亲自飞一趟欧洲,给他做一场专门的纯英文专业讲演,但最多给两个小时的时间,你看……”
“——”
夏鸢蝶掐得手心都发疼,才确定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幻听。
她不假思索:“两个小时很宝贵了,我一定去。”
“这个几率,可不一定能成,你心里有数吧?”臧老太太给她打预防针。
“当然。”
夏鸢蝶轻声,“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我也要去试一下。”
臧美芝想说那倒也不至于那么小,但犹豫了下,她还是把这话咽回去:“那我叫我儿子助…叫对方助理把行程安排发到你邮箱里去?”
这话里莫名透出一丝古怪。
但夏鸢蝶此刻满心惊喜与焦急,一时不察,只答应下来。
等通话结束,收到了对方的邮件后,夏鸢蝶一边订了周六晚上飞欧洲的航班,一边迅速给乔春树发信息,请她收集全部Helena科技相关的资料,她要做英文翻译和讲演准备。
没一会儿就收到回复。
【乔】:让我整理他们的公开资料啊?你直接跟游烈要不就完事了?
夏鸢蝶无奈,指尖飞落。
‘他们公司里大概够他忙得焦头烂额了,而且你觉得,这次成功几率有多大?’
【乔】:对方既然是让你去,而不是直接跟Helena接触,那可能是看谁面子,成功概率不是很明朗。说起来你这人脉牛逼啊,都能连到欧洲风投大佬那儿去了,还让对方不好拒绝?
【夏鸢蝶】:只能说机缘巧合吧。
【夏鸢蝶】:既然几率不大,那我不想给他希望又让他失望,那对他现阶段的打击和伤害太难以估量。我不敢冒险。
【乔】:……
【乔】:我就多余问,自找狗粮。
【乔】:行吧,单身狗给你干活去了,汪汪汪。
夏鸢蝶看着屏幕,不由弯下眼角,她笑着给乔春树回过去一个鞠躬道谢的表情包,就立刻定心,转向手机里现存的资料,顺便开始拟定她的英文讲演大纲。
一周的准备时间。
她必须全力以赴才行。
Helena科技,执行总办公室。
游烈坐在里屋的沙发上,眉眼冷淡倦怠,轻薄的笔记本电脑被他随手搁在撑起厉挺裤线的长腿上——
电脑里正在进行一场加密视频会议。
夏鸢蝶如果在场,那一定会对视频会议对面的那人感到惊愕。
对方西装革履,绅士文雅,发丝都打理得一丝不苟,十指相扣又叠腿笔直靠坐在老板椅里,俨然是挑不出半点瑕疵的儒商作态。
——
正是在某场酒会上,一面之缘就惹她注意了的仁科资本CEO,裴学谦。
“你这场‘玄武门之变’,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开幕?”游烈侧撑着额头,散漫地转着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
“急什么,”裴学谦笑意温和儒雅,“还没来得及祝贺你,‘逢鹊’三级动力系统试车圆满收官,试车时长又破纪录,该急的人应该正站在你对岸。”
游烈冷淡抬眸,瞥向摄像头:“老郭这几天念得我耳朵都快起茧了。一天三个会,不如换你来?”
要是有其他熟悉游烈的人在,那一定会更加惊讶——
不管是在当初的酒会上,还是其他任何场合里,世人公认,游烈与裴学谦不存在任何交集,更谈不上交情。
而仁科资本更是阻碍Helena科技Pre-C+轮融资的最关键因素。
任谁来看,这两人即便不是陌生,也该是死敌。
然而此刻,在游烈与视频会议里面另一位的交谈里,无论神态,情绪,用词语气,俨然都是一副多年熟稔的旧友模样。
哪有半点他们陌生客气乃至敌对?
对面也一样。
裴学谦轻叩指节,似乎做了什么从容决定,笑如春风也温和拂人:“那就十天后吧。我会安排好,请他们推举一位董事,召开仁科董事会。届时游总是亲自出席,还是依旧让那位代你持股的名义股东,替代出面?”
游烈像是听了很惹人嫌恶的提议,眉都皱了:“不去。”
裴学谦遗憾轻叹:“人前显圣的机会很多,但叫何老先生折戟沉沙的场面,可能只剩这一次了,当真不看?”
“没兴趣。”
游烈冷淡地撇开漆黑眸子,“两周内还没见到融资协议,我就把老郭打包寄到你办公室里。”
裴学谦闻声而笑。
不等两人再作交谈,游烈手边的办公室电话分机响起。
他瞥了眼座机旁的感应灯,随手捞起话筒,凌厉修长的指骨将黑色话筒压到耳旁:“进。”
电话被扣回去。
“我还有事,就到这吧。”
“嗯。回见。”
“……”
视频会议关闭。
游烈等了几秒,办公室门叩响,他抬眸。
片刻后,有人进来。
“游总,”来人走到沙发茶几前,毕恭毕敬的,“您前段时间让我每日确认,夏小姐最近一段时间的出入境记录……”
游烈醒神。
他搭在沙发上的指节随意撩抬了下:“哦,以后用不着了。”
“啊?”
对方一愣,仰头看向游烈。
他手里的黑色文件夹下意识地抬起:
“可是,夏鸢蝶小姐,今日刚预定了一张本周六13时10分飞往欧洲的航班机票。”
“——”
沙发前,将要起身的修挺身影兀地一僵。
漫长的死寂后。
游烈慢慢站直,漆眸如晦:“回程航班…呢。”
在游烈那个眼神下,助理心底一抖,下意识地放低了声:“没,没有夏鸢蝶小姐回程航班的预订信息。”
“……”
游烈到家前。
夏鸢蝶正一个人窝在小书房里,传真机和打印机忙得快吐舌头了,一地文件环绕,而她独自蛙坐在中间。
满是语音条的手机被她拿起,一边翻着面前这份资料,夏鸢蝶一边给乔春树发语音:“乔乔,你那边能查到的,所有和济同资本、以及秦济同本人相关的讯息资料,也全都传我吧。”
乔春树回得很快:“行,不过他们投资项目涉猎领域比较广,我重点把科技领域的部分项目发给你。”
“好,辛苦啦。”
“当然辛苦了你这只见色忘义的小蝴蝶,我不管,等你回来,可得请我吃一顿大餐!”
“几顿都行。”
咻。
夏鸢蝶这条语音刚发出去,她就忽然听到玄关方向,传来一声房门合上的响声。
坐在一地Helena科技资料中间,夏鸢蝶惊得眼皮一跳,慌忙低头看时间——
才半下午。
怎么游烈已经回来了?
他公司里不应该是最近很忙吗,而且原本好像还有个长会要开…?
夏鸢蝶还没来得及想通,就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
“——!”
夏鸢蝶慌忙将地上资料一推,但眼看这么多是收拾不及了,她只好快步跑出门,然后将房门拉上,转身——
就差点撞进游烈怀里。
狐狸惊神,睁大了杏眼,仰头看向游烈:“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游烈寂然瞥过她还没来得及从门把上拿下的手,停了两秒,他覆上去:“你在书房里做什么。”
“没没!”
夏鸢蝶做贼心虚,几乎是一下就反握住了游烈的手,将他从小书房前推离开些:“就是我,下次口译项目的一些资料,太乱了……你就别进去了,万一弄乱,我又找不到了。”
狐狸心虚得不敢对上游烈的眼,只把人往客厅的方向拉过去。
有些出乎意料。
身后的大少爷完全听之任之,一个字都没有反问,就随她拉到了客厅里。
只是在沙发落座前,游烈手腕一紧,将夏鸢蝶迫停在原地。
夏鸢蝶不安回身:“怎么…了?”
游烈半垂着眼,长睫像在他眸里投下浓重而深不见底的翳影。
在这张冷隽清峻的面孔上,有那样短暂的错觉似的一两秒,夏鸢蝶竟然觉着好像看到了悲哀到极致那样的情绪。
夏鸢蝶心里一紧:“是公司…融资不佳的问题?”
游烈没有说话,握着她的手指节慢慢收紧,密长的睫遮了他眼底的情绪,夏鸢蝶只听见他哑声:“是。”
夏鸢蝶难受得深呼吸了下。
她难以想象游烈现在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而心底原本动摇了下的,要不要提前告诉他的念头,又被她狠狠扣了下去。
夏鸢蝶很清楚那种迎来希望最后却是彻底失望的落差,就像独行于黑夜里以为自己见到了一点光,靠近却发现只是错觉。
那足够叫一个原本踽踽独行的人在黎明到来前彻底崩溃。
在至少见过秦济同前,她不能那样。
夏鸢蝶正想着,眼前忽然暗了下来——
攥着她手腕的人将她拢进怀里,这个拥抱很紧,带着某种窒息似的压迫感。然后她听见头顶,游烈沉哑的嗓音低俯下来,埋入她颈窝。
“我心情不好,蝴蝶。”
“……嗯,我知道。”夏鸢蝶只能努力抬手,安抚地轻摸了摸他的后背。
然后夏鸢蝶怔了下,指尖停住。
游烈肩背上每一块肌肉都绷挺着,张紧如弓弦,像是在蓄积或者压抑着什么可怖的情绪。
是什么。
“下周,一直陪着我,好不好?”游烈闷哑的声音从她长发与颈侧逸出。
夏鸢蝶本能就要答应,只是张口,兀地想起周六的安排。